初見面:關於生命的對談
我認識彭明敏教授是很偶然的。2020 年 11 月 28 日,我接到台大精神科教授林信男長老電話告知:和信醫院賴其萬教授問我是否可以在隔天(29 日)一起去彭教授家一趟,因為彭教授想要知道關於生命的問題。我們就這樣約好相偕去他的住處,當時在場的還有前僑委會副主委楊黃美幸姊。
彭教授穿著正裝,沒有任何客套話,等我們都坐下後,開口便問:「盧牧師,我想知道人死了、火化後,是不是就沒有了?生命若是這樣,豈不是很恐怖嗎?」其實,這種問題不是只有他問,在和信醫院一再有病人問起類似的問題;這已經不是醫學問題,而是信仰問題;這也是和信醫院 2006 年邀請我去擔任院牧之原因。賴教授透過林長老邀請我去跟彭教授會談,討論這遠遠超過醫學所能解惑的事。
我說:基督教信仰沒有談「死」,是談「復活」,因為復活就是超越死亡。這也是耶穌說的:「我就是復活,就是生命。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仍然要活著;活著信我的人一定永遠不死。」(約十一 25~26)彭教授聽了之後,隨即回問:「這樣,沒有信耶穌的人要怎麼辦?」我說:「這不是我能回答的問題,因為生命的主權在上帝,是上帝決定。但基督教信仰很清楚說:信耶穌的人可獲得復活的生命。」
我繼續解釋「復活」有兩種層面的意義:一是死後回到上帝身邊,在上帝的國度裡;二是活在世上,生命有改變。我舉盧雲(Henri Nouwen)所說:復活就是從現今的世界,轉換到上帝為人準備的另一個環境;現今世界的人別離時,親人會哀傷不捨,但到上帝所準備、那新的地方時,那裡的人會說:「我們已經替你準備好了要住的地方。」就這樣,我們聊了一個多小時了,彭教授當然頻頻發問,林長老也會提出信仰上的看法。這是我第一次與彭教授見面,即談論關於生命的問題。
家庭背景
其實彭明敏教授出身長老教會家庭,曾祖父彭根於 1867 年始參與教會活動,並在 1871 年經李庥牧師同意,擔任阿猴教會首任傳道師。祖父彭吉生字士藏,年輕時原受僱為巴克禮牧師的廚子,後來也成為傳道師,一般信徒都稱他士藏傳道或彭傳道。
彭教授父親彭清靠是婦產科醫生,深受祖父和父親的影響,從小就積極參與教會福音事工,且清楚聖經的教導。因此,彭醫師透過醫療服務見證福音信息,不論在台中大甲,以及後來搬遷到高雄開設「彭婦產科醫院」時,都很關心貧窮的病人或窮困人家。特別在高雄鹽埕基督長老教會擔任長老期間,彭長老和長老娘陳金英(前雙連教會陳溪圳牧師的妹妹)更是奠定鹽埕教會發展的主要人物。
很自然地,彭教授出生就受嬰兒洗禮,參加兒童主日學。直到他上中學後,讀到許多當代文學作品,特別是在日本留學時,開始對教會表達信仰及傳道者詮釋聖經的方式有了不同感受,因而逐漸起疑。主要的疑惑是:若上帝真的是愛,為什麼會允許軍武強勢的國家欺壓、迫害弱小國家或族群?讓他更難理解的,是歐洲這些所謂的基督教國家,為什麼常彼此打來打去?教會更是參與者?其實,我也常被問到:為什麼俄羅斯和烏克蘭都屬東正教會,而當俄羅斯出兵攻打烏克蘭時,大主教卻還在戰車、飛機及指揮官身上灑聖水?雖然有這樣的疑惑,並不表示他放棄、拒絕信仰,而是在尋找到底信仰對人和社會、國家、世界的意義是什麼?
即使如此,真正影響他信仰的是他的父母。1944 年當美軍轟炸高雄時,父親開設的彭婦產科醫院被美軍炸毀,幾乎成為廢墟。那時他在日本讀書,母親寫信告訴他家裡發生的事,說他父親坐在醫院廢墟的石塊上,唱著聖詩〈至聖救主罪人朋友〉,這首詩歌讓他感到父親的信仰是那樣的堅定。這首聖詩共五節,每節最後都是「倚靠祢」,表示無論際遇如何悽慘,絕對不會離開上帝,而是更堅定倚靠上帝。當我第二次探訪他時,他告訴我:「父親的醫院全被炸毀,喪失一切。我也想到自己 1970 年開始流亡瑞典、直到美國時,便想起父親愛唱的這首聖詩。」因為這樣,這首聖詩的歌詞一直深深烙印在他心中。
做禮拜的經驗
最讓彭教授無法釋懷的,是他從瑞典轉到美國時,每個禮拜有固定的時間,母親都會從台灣打電話給他,並在電話中帶他唱聖詩、讀聖經和祈禱,就這樣持續到母親去世。每次母親都會提醒他,要去教會參加禮拜,但他心中卻有極為難過的經驗——他確實聽了母親的話,去台灣人教會參加主日禮拜,但當他走進禮拜堂坐下來時,原本跟他坐在同一邊的會友,一看見他坐下來,卻站起來換坐到另外一邊。這讓他感到相當痛心、難過,甚至不是只有一間教會這樣,而是好幾間。
於是,他最後決定不再去教會參加主日禮拜。他說:教會信徒把他看成魔鬼一樣,閃躲、避之唯恐不及。彭教授問我:「這是基督教信仰看人的態度嗎?」而跟這個相對極端的,是當他回到台灣,去教會參加主日禮拜時,沒想到一走進禮拜堂,牧師看見就硬要拉他去坐在最前面,很多信徒也爭著要和他拍照,這讓他強烈感到不舒服,也使他後來不再想去教會參加禮拜。我跟他熟了之後,便跟他說:「彭教授,我來帶您去參加禮拜。我保證牧師不會介紹您,也不會有會友搶著跟您拍照。」他卻跟我說:「我身體已經無法久坐了。」
其實彭教授喜歡靜靜地參加禮拜,更不喜歡大家將他看成特殊的人,單就這點,已經不是一般政治人物所能比擬。也因此,後來我常去他的居所或到和信醫院申請特別探望(疫情期間),每次都是和他討論有關信仰的事。我會告訴他福音書中記載耶穌所說關於生命的話,並帶他讀聖經、吟唱聖詩,而他也總是認真且有所準備,不閒談雜聊;最讓我感動的,是他會注意聽我說的聖經信息。
「我是罪人」
彭教授晚年時,若秘書吳小姐看到他似「有心事」,經常會問他:「要不要請盧牧師來看你、為你祈禱?」彭教授偶爾也會告訴她:「盧牧師是眾人的,不是我個人的,不要常麻煩他。」經過一年多跟彭教授的接觸和談論,雖然他的身體狀況日趨衰弱,但有關信仰的事確實在他生命深處產生了發酵作用。
2022 年元月 10 日吳秘書來電話說:彭教授希望我能去和信醫院看他。我們約好隔天下午 2 點在醫院見面。我依往例辦理特別探望手續,吳秘書在醫院入口處等我,她說彭教授要求只要跟我一個人在病房,單獨跟我講話,因此她先離開。
當我進入病房,彭教授已經很虛弱地躺在病床上。我牽著他的右手,他握得很緊,並且注目盯著我,跟我說:「盧牧師,我是個罪人!」我跟他說:「我和您一樣都是罪人;但您可安心,無所不在、無所不知的上帝已經聽到您認罪的聲音了,祂會赦免你的罪。」此時他紅著眼眶,再次重複說過的話。我舉路加福音廿三章為例:有兩個囚犯跟耶穌一起釘十字架,其中一個跟耶穌懺悔,請求耶穌記念他;耶穌不但赦免他,還答應要帶他一起到復活、快樂的地方。他聽完,眼眶含淚,第三次重複了這句認罪的話。我又以路加福音十八章耶穌說的故事為例:有兩個人到聖殿祈禱,其中一個只祈禱一句話:「上帝啊,可憐我這個罪人!」(路十八 13)耶穌說:上帝垂聽了這個認罪的人的祈禱。之後,彭教授第四次說了認罪的話。我差點掉下眼淚,因為我牧養教會至今,第一次遇到這麼真誠認罪的人。於是我帶他認罪祈禱,他也很用力地回應:「阿們!」這件事一直迴盪在我心中。
重新受洗
同年 2 月 28 日下午,彭教授對吳秘書說他要「入道」。吳秘書對「入道」一詞有些不解,因此就問他:「是否要信耶穌?」他點頭表示:「是」。吳秘書趕緊打電話給我,我跟她說「入道」就是早期台灣人對信耶穌的人所說的「入教」。因此,吳秘書希望我能去一趟,並約好隔天下午到彭教授的居所,而他的姪女(二哥明輝的女兒)彭昐女士聽到我要去,也說要趕來。
那時彭教授身體已經相當虛弱,但還是硬撐著等我。我問他:「你是否真的要信耶穌?」他很清楚且吃力地點頭說:「要!」我跟他說:「禮拜四(3 日)下午我過來為您施洗。」我又跟他說:您出生時一定受過幼兒洗禮。他點頭表示知道這件事。但我會為他再次施洗一次,因為他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一直、一直懷疑是否真的有上帝?他思考這樣的事:若真的有上帝,為什麼會允許災難頻頻發生?
十九世紀德國哲學家尼采(Friedrich W. Nietzsche)曾公開表示:「上帝已經死了。」他因為看見當時基督教會的領導階層過著優渥、安適的生活,卻對民間的苦難無動於衷、視若無睹;因此發出這樣的信息,其實是在諷刺當時的基督教會:只會說上帝是愛,卻不知道關心苦難的生命。彭教授就是在發問:若真的有上帝,怎會允許自稱是「基督徒」的蔣介石父子如此殘害台灣人的性命,特別是對不同政治理念的人,動輒抄家滅族。於是他遠離了信仰!
但他的母親從不放棄信心,也是幫助他持續維持信仰的重要幫手。表面上,彭教授否定了上帝,但其實他跟約伯一樣,內心向上帝呼喊:「為什麼生命有苦難?」因此,當他表示要信耶穌,就是在宣告他要重拾失去的信仰,重新建立和耶穌的關係,要和上帝和好。這是彭教授生命最大的轉折,也是我決定再次為他施洗的原因。而當楊黃美幸姊聽到這消息後,也說要跟彭教授一起受洗,並且很清楚地向我表達她的信仰告白。她是第四代信徒,也一樣是隻迷失的羊,因此我也答應了。
就這樣,我請濟南基督長老教會黃春生牧師協助,另外邀請東門基督長老教會林信男、陳桂芳長老夫婦和羅東基督長老教會林逸民長老等人,在 3 月 3 日下午 2 點去彭教授居所,吳秘書也聯絡彭教授姊姊淑媛的兒子英震、二哥的女兒彭昐在場。彭教授身體雖然虛弱,但還是正裝坐在輪椅上。我們就這樣完成為彭教授、楊姊妹施洗的聖禮典和聖餐。
彭教授是個相當理性思考生命問題的人,從提問生命的死,到承認自己是罪人,最後決定要重新受洗,確實是經過相當的沉思和反省之後才有的決定。他很清楚表明要成為耶穌救贖的對象,當他告白自己「是個罪人」時,我感覺到自己的罪比他更重、慚愧更深。
我在和信醫院服務長達 18 年,經常遇到即將臨終的病人請求我替他施洗,他們常清楚表示自己得罪上帝,離開上帝很遠、很遠,因此希望透過洗禮洗滌自己的罪過。怎樣幫助這些迷失的羊回到信仰團契?這是今天的教會,特別是傳道者,都應該好好省思的功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