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牧師走了,聽到這個消息,我並不會特別驚訝,因為這是每個人都會走到的路,沒有人能例外,只是時間遲早來臨的問題而已。倒是因為聽到他走了,突然整個腦海裡出現了許多他的身影,久久無法忘懷。
喜愛台灣米酒的彌牧師
我是在1966年進入台南神學院就讀,那時他教我們一年級學生「舊約導論」,彌牧師娘教我們英文。講得一口流利台語的彌牧師,真的是非常特別,他親自跟我們說,坊間的台語他都懂,且會講。他寫得一手好的英文詩,去他的家聊天,經常可以享受聽到朗誦英文詩歌的美。也從這裡可看出早期來台灣宣教師,在文學和神學造詣上的深度,就像安慕理牧師娘對莎士比亞和古典希臘文學的造詣一樣,即使退休之後,也在居住的小鎮中教鎮民希臘文,開細說莎翁歌劇之美的課程。
彌牧師喜歡咬著煙斗吸煙,更喜歡喝台灣的米酒,他認為台灣米酒比起蘇格蘭的威士忌還要香醇,他甚至曾說:「實在是不瞭解為甚麼台灣人喜歡買『蘇格蘭的約翰走路』,卻沒有想到要喝台灣自產的米酒?」1979年11月9日,我抵達伯明罕機場,他去接我,看到我的第一句話竟然是:「俊義,你有沒有替我帶米酒來?」原來那是他最懷念的台灣飲料,請他和牧師娘吃飯,其實非常簡單,只要有米酒和蝦仁炒飯,以及牧師娘最喜歡糖醋排骨,這樣就可以了。牧師娘為了要吃糖醋排骨,還學會這道菜的烹煮手藝,每當請學生去吃飯,她就會端出這道菜來,不停地問「味道如何」?
關心人權 被迫離台
當彌牧師在1972年接到強制驅離台灣時,他曾努力想盡辦法要留下來,甚至透過各種關係讓國民黨當局知道,他夫婦寧願放棄英國籍,加入台灣籍成為台灣國民,但這樣的請求沒有被接受,原因應該是跟兩件事有極大關係,一是可能被認為參與關懷台灣政治受難者和他們的家屬(參考衛理公會宣教師唐培禮牧師所寫《撲火飛蛾》乙書),二是積極主導長老教會在1971年12月28日發表的「國是聲明」文獻有密切關係。那時的限時驅逐他夫婦離開台灣是一個禮拜(七天)內,而且每天都有情治人員到他的宿舍內外監護著,直到他夫婦兩人離開。
英國的聯合歸正教會也是他的差派母會,隨即安排他去伯明罕雪梨奧克學院(Selly Oak Colleges)當總院副院長,這所學院共計有八個學院。也從這這裡可看出早期來台灣宣教師返國之後,常被他們的宣教差會母會給予極高的肯定,而授與更重要的職責,就像安慕理牧師在返回英國之後,被聯合歸正教會總會任命為海外宣教部門總幹事一樣。原因是他們都是很有實力的宣教師,不僅是才學深厚,更重要的,他們對整個世界的動態和發展之趨勢,以及教會的功能和角色都有很好的動見。
彌牧師夫婦一回到英國,隨即和總部設在倫敦的國際特赦組織有很緊密的聯繫。我在1979年11月9日抵達雪梨奧克學院之後,才過一個禮拜,也就是我穩定了生活和學校選課之後,他隨即就介紹我跟國際特赦組織亞太地區的幹事法蘭絲瓦絲小姐跟我認識。接著,就是學院中有幾個國際特赦組織的小組也跟著陸續來接觸、認識。
關心美麗島事件
1979年12月10日下午6點,我正在學院跟其他同學晚餐,他跟著我所屬的學院(St. Andrew College)院長突然匆匆跑進餐廳來,然後來到我身邊,要他立刻跟他去他的宿舍,許多同學都一臉錯愕地看著我,也懷疑是否發生了甚麼事。
走在路上,彌牧師跟我說高雄發生暴動的事件,目前情況有逐漸擴大的跡象。進了他的宿舍,牧師娘開門的第一句話是:「我已經有打電話去BBC電台第一頻道問過,確認發生暴動事件是在『Taiwan, not in Thailand』。不過,電台的人說台灣官方宣佈,要繼續逮捕參與暴動者,人數估計大約有120名,目前有很多人受傷,包括有老百姓和警察。」她說完,我們三個人坐在餐桌邊,我是在學院餐廳吃一半被他帶來宿舍,他夫婦兩人都沒有吃。我問他們是否有吃過飯?他們異口同聲說:「吃不下!」
當天晚上,彌牧師家裡電話頻響,從他和電話那頭對話中,可聽出都是在關心台灣發生的美麗島事件之情勢。直到深夜約十二點,我才回到宿舍,整夜難眠,而我的學院已經決定要加強保護我的人身安全,除非有院長同意,否則不准我在晚上時間單獨外出。後來我才從彌牧師處得知,總學院開過會,這是深怕我受到國民黨「抓耙仔」的攻擊,另外也是防範我會有想不開的動作。
此事之後,幾乎每兩個月就在倫敦開一次會討論有關美麗島事件,包括:在英國南部的黃彰輝牧師、在倫敦的安慕理牧師、在德國科隆的趙友源牧師,以及在瑞士的宋泉盛牧師,還有我,我們一起商討怎樣展開救援的行動,尤其是在高俊明牧師被捕之後,這項救援行動更具體且積極。而彌牧師也是這項救援工作背後的主要策劃者,他和安慕理牧師都有個共識:一定要想辦法讓國際特赦組織清楚這個事件的整個情況,不允許國民黨藉口持續逮捕任何異議人士。
在彌牧師的安排下,我應邀參加歸正教會伯明罕大會年會,也在大會中得以有機會報告美麗島事件。那次,大會和國際特赦組織聯繫,由該組織提供了許多被捕者的資料和相片。然後,彌牧師又透過該次大會有位英國國會議員,也是教會長老出席時,來和我認識,並在大會休息時詢問我關於事件背後的政治局勢和台灣民主運動之現況。
說服國際特赦組織重視美麗島事件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因為剛開始接受到的訊息都是「那是一件暴力事件,有械具傷害警察」等,讓國際特赦組織在這事件發生之初,持著保守的態度。他曾為此焦慮不安,一再想辦法要讓國際特赦組織清楚知道台灣在國民黨獨裁統治之下,人民在戒嚴之下所受到的不公平待遇。他的努力並沒有白費,這也是過沒有多久,有一天早上七點多,我正準備去上早堂八點的課,彌牧師早已經在他的辦公室靠近大馬路的窗邊等候著我,看見我走過馬路,就拿著一張粉紅色的紙在窗邊一直向我搖手,示意我去他辦公室一趟。我一進門,他就大聲說:「俊義,感謝上帝,國際特赦組織終於發出緊急救援通知信了!」他說因為有越來越多的資訊進到倫敦總部,終於改變國際特赦組織的決定,不但發出「緊急救援通知」,甚至決定派亞太小組的法蘭絲瓦絲小姐專程來台灣,出席軍事法庭開庭審理該事件被捕者。
作夢都會夢見台灣
只要有去過英國跟彌牧師在一起的人都會廳到他常掛在口中的一句話:「連晚上作夢,都會夢見台灣。」和其他來台的宣教師一樣,他們為台灣政治受難者所做的事,以及為台灣人民在國民黨統治之下受到極其不公的待遇,他們都會毫不靜默地發言,想盡辦法要讓世界各地的教會、人權組織知道詳情。但他們甚少在自己的文書中提起這方面的事,這點跟一天到晚將「愛台灣」掛在口中,且四處宣揚自己為台灣做了多少政治關懷工作的政治人物,真的是非常不一樣。每當我問彌牧師為甚麼不說說這方面的事?或是將他們所做過的關懷之事寫出來時,他總是這樣回答我,說:「俊義,這沒有甚麼好說的,或是值得一寫的,我只是做一個傳道者該做的事。」這點讓我在後來牧會的工作中,受益甚多,也努力學著他和其他宣教師留下來的榜樣。
【彌迪理小檔案】
1920 .8. 24 生於英國約克郡的胡爾。
1946 以英國長老教會宣教師身分前往中國福建的廈門。
1949 在共產黨獲得中國政權後,離開廈門,逃難到香港。
1950 受派到台灣。在台南工作。
1965 取得博士學位,擔任台南神學院副院長。
1971 參與 〈對國是的聲明與建議〉的撰寫。
1972.3 全家被迫離開台灣。
1972-1986 擔任英國瑟利奧克學院的舊約講師。
1981-1986 擔任英國歸正教會所屬聖安得烈學院的院長。
1992.4 返台於長老教會總會年議會中發表演講。
2013.3.18 在英國家中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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