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常說母女連心，女兒一定是最貼心的，母女感情一定是最好的，然而身邊的朋友與諮商輔導過程中，看見的卻是充滿衝突矛盾與拉扯的母女關係，難以說清楚愛恨情仇夾雜的情結。現實生活中的母女關係並不如我們想像的美好與親密，這是為什麼呢?要分析母女情結有很多的論述與觀點，但今天並不探討母女關係糾結的因素，我想透過喜福會、美國天堂兩部母女關係的電影，為母女之間的情結，提供一個可能貼近與理解的路徑。

母女兩人的情結其實是先前世代母女關係的產物，認識這點對彼此關係的改變是相當重要的。我們無力改變曾經發生的事，但是聆聽母親的故事，能幫助我們以不同的角度觀看過去，並重新賦予意義。盼望這兩部以母女關係為主題的電影，協助您踏上聆聽與敘說母親、母親與她的母親、母親與你的生命故事的路程。

「喜福會」談的是四對美國華裔母女關係的故事，這四位母親都在中國成長，她們在成長過程或被輕賤，或背負著遺憾罪惡感、或在婚姻中身心深深受創。但她們為自己的命運孤注一擲，把握機會移民美國社會，掙扎奮鬥想給女兒另一種命運，想給女兒尊貴的身份與地位。但她們最後卻發現女兒仍像自己的過去，並未活出愛與尊嚴的生命；女兒們或委屈求全，或與母親衝突對抗，或在婚姻中討好丈夫且無自我，她們都用了另一種方式重蹈母親人生的悲劇。

這四對母女之間充滿矛盾拉扯的關係，直到後來母親因看女兒們的婚姻與存在樣貌，才驚覺女兒們並不因在美國成長，而有不同的命運；傳統文化以及母親自身命運的未解，仍深深影響著女兒們的人生。因此母親們回顧自己過往生命故事（童年的、婚姻的、母親的），以及聆聽女兒心情的表達，幫助女兒找到自我，開展新的情感關係與人生，同時打開了彼此的心結。

「美國天堂」則是敘說1951年匈牙利舉國陷入赤色恐慌,一位匈牙利籍的父母，因名列肅清名單，決定偷渡離開家鄉，前往美國。但逃亡過程中遭逢意外，還在襁褓中的二女兒未能同行到美國，其外祖母在被抓進集中營之前，將這孩子送到鄉間由一對很有愛心的夫婦照顧養大。母親一到美國即透過各種管道要將二女兒接到美國，六年後全家終於團聚，以為是幸福快樂生活的開始，沒想到卻是母親與二女兒痛苦衝突的開端。

母女倆人衝突不斷，直到一次激烈的爭執（母親擔心女兒受同儕朋友帶壞，遂將女兒關在房間），女兒激烈反應，以槍射擊衝破門鎖，兩人的衝突張力達到高點。女兒決定回去匈牙利，尋找其養父母及外祖母。這趟回鄉之旅，女主角聽到外祖母講述母親何以冒生命危險要離開家鄉，最重要是想要女兒們在安全的國家中成長，這才理解了母親干涉保護的背後，其實是因生命曾經經歷巨大的恐懼與失落。女兒回到美國，母親也理解了自己生命深受過去影響，並非遠離不面對就能解決過去的痛苦；她也懂了女兒的生命與勇敢，女兒也看見了母親的勇氣與愛，彼此終能擁抱貼近。

兩部影片都透過聆聽母親的成長經驗，重新認識母親並帶來彼此的貼近與和解，為彼此關係帶來新的可能。影片結局是令人感動的，看見挫折、防衛、衝突的母女關係終能相互擁抱，踏上新的關係與未來。然而在現實生活並非那麼容易，並不是聆聽母親的故事就能讓彼此得以貼近與諒解，但我仍相信母女關係反映著母親與孩子獨特的生命經驗與故事，當彼此願意聆聽時，才有可能貼近背後可能是悲傷的、沒有辦法說出的痛苦的故事與生命。

曾有一次聽見阿姨批評其外孫女，所使用的字詞，喚起我深深的傷痛，想起小時母親也是用同樣嚴厲難聽的言詞數落指責。母親的數落令我感到無比的羞愧，深深認為自已是令人討厭的，給人麻煩的，甚至是不配存在的。成長後與媽媽的關係一直是矛盾拉扯的，既想貼近表達關心，卻又是衝突不斷，直到聽見阿姨形容其孫女，這才意識到我深深喜愛想念的慈祥外婆，年輕時是否也是同樣對待與管教其女兒們(媽媽與阿姨們)…。

良善單純的外婆、阿姨與母親，何以會如此攻擊傷害自己的女兒呢?從研究所中「性別與心理治療課程」中的性別意識覺醒，我漸漸理解我的存在不確定感，其實與女性的性別息息相關。而在細細回想與整理外婆的生命故事與母親的成長與婚姻失落歷程，看見她們都深受傳統文化對女性的對待所傷害和影響。這代代相傳對女兒們的言詞，其實是來自傳統文化對女性的否定與傷害，如婚姻是女性絕對的依歸，重男輕女以及三從四德等規範，以及女性生命在當中的受挫與失落，受傷與扭曲。我漸漸有不一樣的理解眼光重新認識我自己與母親糾結衝突的關係。

我們的自我形象與自我概念是來自撫育我們的人的眼睛，來自撫育者對我們的感覺和期望。母親對女兒的方式，深深影響女兒們的自我形象與彼此的關係，因此唯有當我們了解自己的家庭故事與歷史時，才能重新發現成長過程中的對待與關係如何限制了我們，才能明白目前行為的原因，也才能找出真正的自我。分享這兩部母女關係的電影，希望開啟大家拾起片片記憶。我相信開始敘說自己與母親的故事、母親的生命故事，和母親與她的母親的故事，這樣的生命故事的敘說，能接觸到彼此生命的樞紐及情結。我相信聽與說生命的故事是女性生命自我認同（生命主體性之成熟）的開展，也是一種讓生命「鬆」的過程，更是看見自我與母親、外婆生命之限制與「力與美」的過程。

聆聽與敘說故事之後，並非必然就能接納和有辦法與母親共處跟貼近，但我相信聆聽與敘說是自我蛻變與關係改變的起點，是邁向寬容釋懷、情結解開之路的第一步。因為我們將理解自己充滿衝突痛苦的情緒，理解母親是平凡的、深受受傷的小女孩(傷人的母親往往也是曾經受傷的孩子)，這將會使我們對自己以及對辛苦成長與婚姻失落的母親增加諒解，並且不再苛責自己，也不再期待理想的母親形象。最終我們可能和母親建立真正自主、保有自我，又能看見對方的關係，並在一定的距離中彼此互相關懷與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