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上,泰雅部落族人觀察山櫻開花時,就是播種小米的時刻。2019年起,共有超過十塊田地由部落族人提供,作為部落集體小米復育之用。這是泰雅文化工作者Pagung Tomi在部落與北醫的人社中心合作的文化照顧現場。我們稱它為「小米方舟」,想像部落地景是一座照顧與保育傳統作物文化的挪亞方舟。其實,它也可以是泰雅族的里山(Satoyama)實驗地。
女力大爆發
在五年間,這裡從一個人、一塊小米田,到超過十塊田、以基督教會婦女會為主的婦女投入;這是我在泰雅部落少見以婦女為主參與公眾事務的事件。或許,過去我太關注於男性為主的政治公共行動,如還我土地與傳統領域的抗爭,反而忽略了女性默默存在的柔性土地運動。這股力量,強韌地連結在日常生活與土地之間。維持食物的生產與供給,是其中的重要關鍵。
小米播種日一大早,婦女們拿起手邊的小米穗與工具,不用吆喝與指揮,井然地開始做起小米穗脫粒的工作,預備之後要播種的種子。這些種子是從廣泛泰雅族分佈地方所蒐集到的四十幾號小米品種,由自然科學博物館的嚴新富研究員從農試所取得。
在另一頭,另些婦女生起大鍋爐灶預備午餐。突然,我發現自己是非常少數的男性,被環繞在女性力量之中。而其中,多數是Yaki(祖母)級的耆老人物,她們豐富的傳統生態知識,將是這股力量的中心砥柱。當然,她們更熱切地在尋覓年輕的接棒者。
傳統即是現代
部落的年輕人受主流社會影響,對於「傳統」二字總以為是屬於老朽、過時與落伍的事。但,傳統,一直是很現代的。Pagung想要復育泰雅傳統的小米文化,是因為她曾到不丹與秘魯等地,聽到其他國家農夫面對全球氣候變遷的處境。復育傳統作物,不是一種懷舊浪漫的心態,而是積極面對生存處境的求生之道。傳統的出現,於是需要一種詮釋與想像,以及面對處境的能力。
舉例來說,小米播種祭典是播種小米的重頭戲。我看到yudas(阿公)並沒有用傳統的竹杯與酒,而是用鋁箔包的飲料,這個儀式不需大力張揚,他跟Pagung到小米田的角落,將糯小米糰在禱詞中放入土裡,淋上飲料,敬告祖靈他們要種小米了,祈願得到祝福。儀式的精神彰顯了與大地生靈共好和諧。女性耆老與婦女在播種前的禱詞,我也聽到以阿門做為結束。部落族人巧妙地轉接傳統與現代的元素,儀式的形式固然重要,但部落的人才是生活的重心。
Pagung拜託鎮西堡的年輕人,用空拍機來紀錄小米播種的地景。播種小米,是貼近於土地的行動,但我們也需要從天空俯視的視野,這是一種崇敬造物者的視野,看到地面的人們如何彼此合作與大地共存,這個畫面已經存在上千年,但唯有人們在新科技的發明之際才能看見。小米地景,並非只有小米,還有周遭的森林與房舍,還有在地景內工作的人們。
在田裡,Pagung用心地將落地的小米品系用告示牌標記,載明了這是從哪一個泰雅部落蒐集到的小米,甚至是由誰所提供的。小米方舟,是一個當代面對氣候變遷的原住民部落自主回應行動。在這個地景中,保存過去泰雅祖先認真培育的小米品種,他們不見得每一種都能在田埔得到最好的生長,但卻可以從這裡一點一滴地重建生態與文化特性。我想這也是泰雅祖先沒有想到的當代處境。
荒野與家園
在台灣,生態學者總喜歡強調荒野(widerness),特別是沒有人的地方。這一天,我站在田埔的小米田中,望向遠方,看到了想像中的荒野,這裡面可能有檜木、扁柏、雲豹、黑熊、藍腹鷴、帝雉或是櫻花鉤吻鮭等瀕危的物種,但是在這種荒野意象中,我們看不到人。
有趣的是,當我從荒野視角一回頭,很輕易就看到部落的媽媽們,正在辛勤播種小米,這裡是家園與荒野交會的地方。用現在的流行語來說,這裡是里山(Satoyama)。我跟著婦女們流暢的勞動節奏,一階一階地從地處的田地播種。婦女們並沒有分散在十塊田中去耕作自己的責任區,而是一區一區地集體合作地,一路由下往上作。
在勞動中,我的視野由遠而近,由下而上地跟著他們的節奏走進這個小米的地景。我看到了荒野中有人的腳蹤,他們跟周遭的森林與野獸蟲魚沒有截然二分。這是「鄉園」(country),這裡有自然的節奏與人的勞動交織出的關係。婦女們告訴我,播種小米跟種番茄那些經濟作物不一樣,在這裡的勞動多了許多笑聲與輕鬆。我看他們或跪、或坐、或蹲、或是匍匐在土地之上,煞是辛苦,但是在過程中因為合作與集體所帶來的成就,解除了許多身體的勞累,反而在心靈上得到許多滿足。
小米田是療癒地景
小米地景,展現許多療癒的效果,不僅是身體上的,也在社會關係與人地關係上,讓人與自然跟緊密的互動。在這裡荒野不荒,土地有情,於是成就了家園的重要內涵,我猜想是這樣的力量讓婦女願意靠近小米田,也讓他們的到療癒。在參與田埔部落播種小米的過程中,我感覺到一種和諧的節奏。部落的媽媽告訴我,種小米比種番茄輕鬆且愉快許多。她們說,種番茄時感覺就是有很多工作不做不行,重擔一層壓過一層,不做就賺不到錢了。每個人被鎖在自己的田裡,只能自己將工作量消化掉,反覆同樣的動作讓人喘無過氣來。她們的自白證實了我的懷疑,可能許多慢性病都是這種市場經濟底下的農作勞動結果。
但種小米不同,她們多了許多笑聲與休息。不是為了賺錢,又有人手彼此幫助,並找回許多童年回憶與關係。其實,勞動量並不少,但確實如媽媽所說的,多了許多笑聲,甚至被Pagung警告這是違反傳統種小米習慣的。因為傳統上,種小米要安靜。
他們一階一階地順著梯田地勢,很快地一層就播完種了。於是,媽媽們就在樹蔭底下休息,有人開始哼唱起傳統的歌謠,Limuy-limuy-Limuy-so…的歌聲接著就合唱起來。我說,這樣的歌聲應該在北醫被聽到,於是她們又認真地計畫起如何去北醫的小米特展獻唱,然後一起去101看大台北。快樂的氣氛就這樣渲染開了。
這是一個療癒地景,小米的重新進場,調節了資本主義市場邏輯造成的人地疏離與工作的緊張。它順從了自然與身體的節奏,是在自給自足的環境中進行。看到他們在工作的愉悅,在充滿笑聲與歌聲的地景中,本身就是一件健康與愉悅的美事。
小米方舟
小米,是台灣原住民族關鍵性的傳統作物,每一個族群根據他們的地理生態都有特定的小米栽種品系,並且都有族語的名稱。同一種小米品系,在不同的族群會有
不一樣的名稱、使用方式與神話傳說。從小米在台灣播散的過程,可以看見一個極佳的生物—文化多樣性案例,並顯示人與自然密切依存的微妙關係。
小米,因為在市場經濟作物衝擊之下,部落族人已經少有種植,相關的文化、儀式以及語言也因停止種植而日漸消失。不過近年來,部落文化主體意識抬頭,越來越多的部落開始重新種植。
小米,顯示了原住民在地食物文化的豐富性。小米多樣文化的復育,凸顯了聖經上方舟救贖的內涵,這是這幾個泰雅部落的異象。透過小米文化的保育,他們已經建立跟國際上幾個高山國家(秘魯與不丹等)聯盟,交流小米文化與糧食安全等重要的議題,用方舟做比喻連結國際,一起面對全球的生態問題。我與部落夥伴也以「小米方舟」為名,陸續推動了友善土地以及團結小農的社會行動,希望在這些社會行動中見證基督信仰面對變局時展開的韌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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