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徒如何看待身心障礙?
前陣子因為撰寫關於台灣女性視覺障礙者的研究論文,一年多來跟身心障礙者有了許多密切接觸的機會,從接觸中我發現有許多的身心障礙者都會透過基督信仰將自身的障礙經驗予以正向化,最常見的說法是信仰改變了自己黑暗無光的生活、苦難是上帝給自己人生的磨練等等。基於對前述這種詮釋的好奇促使我開始去關注聖經以及神學上和身心障礙者有關的討論,因此我開始把聖經中和身心障礙者相關的經文找出來,並且搜尋了一些探討基督教思想如何影響人們看待身心障礙經驗的相關研究文獻,在本土的部分我驚喜的發現日前有永望文化所出版《神學的殘障與殘障的神學》一書,可作為人們瞭解本土教會和身心障礙者相關議題的入門閱讀作品,關於本書帶給我的省思暫留在後續篇幅中討論。
※短暫體會難懂障礙者之苦
我踏入身心障礙研究領域其實沒有很長的時間,當初我會投入到障礙研究領域和自身的生命經驗有很密切的關係。除了大學和研究所時期師長的啟蒙外,大學一年級時的一場車禍,更是促使我往後一頭栽進障礙研究領域的關鍵。在這段障礙與我相伴的日子,我親身體驗一位身心障礙者如何經歷有能者的觀看,有能者又如何企圖透過諸多策略來改造身心障礙者的不完美身體。
車禍讓我擁有了短暫卻又深刻的障礙經驗,而這種經驗並不是所謂身心障礙體驗活動可以比擬的。我之所以說無法比擬並無意貶低障礙體驗活動的價值以及用心,然而體驗活動只是在數分鐘或長達數小時的活動過程中經歷障礙,但對身心障礙者而言障礙是一種如影隨形的生活狀態。在體驗活動中各種類別的模擬狀態也較為單一,並無法兼顧到單一障礙類別所存在的差異。以我常接觸的視覺障礙者為例,在體驗活動中經常以眼罩蒙眼形成全盲的狀態,但是許多視覺障礙者其實是弱視而非全盲,這些視覺障礙者仍具有些許的殘餘視力,而且不同的損傷程度、部位或是原因也會使他/她們的視覺狀態有所差異,因此有些盲人可以感受到些微光感、影像,有些盲人只能見到物體的輪廓、在室內和戶外的視力程度又不一樣等等。當然單以我自身的經歷就企圖拿來解釋所有障礙者的障礙經驗這是不足的,因為那只是個人短暫的生活體驗。障礙經驗會受到身心障礙者本身不同性別、年齡、階層、族群、障礙類別以及障礙程度等因素的形塑,因此障礙經驗本身就不具有單一普同化的性質,所以障礙經驗可說是十分複雜的。
※應該反思「障礙如何被建構出來」
早先時候我看待身心障礙者和許多人一樣,總是抱持他/她們很可憐的想法,因此我們要去「幫助」身心障礙者,對於身心障礙者我總是停留在自己的刻板想像,往往會從個人醫療模式(medical model)觀點來看待身心障礙的相關議題,因此我總是看到許多身心障礙者個人在生活上的種種困難和不能。這樣的觀看視角其實也和一般教會中人們看待身心障礙者時所持的態度很近似。
鄭仰恩牧師在《神學的殘障與殘障的神學》一書中提到福音書記載耶穌醫治失能者的事蹟,這是一種解放和充權身心障礙者的行為,但是這種詮釋是將身心障礙者視為弱者、需要慈善扶助的對象,因此身心障礙者在教會中經常被看做不完全的人,而無法和其他人平起平做。將障礙經驗的討論聚焦在個人身上,這極可能使我們在理解障礙經驗時落入陳文珊老師<在全能的上帝可不可以把自己變殘障>一文中所指出的困境,就是人們會缺乏進一步去反思到底障礙是如何被建構出來、是誰有權力認定誰是身心障礙者、界定誰為身心障礙者是對何人有利等具政治性的議題。
後來我到了大四那一年修讀身心障礙社會福利課程,可能是因為系所取向的因素,我將較多的焦點擺放在如何準確的評估身心障礙者的需求和提供適切的服務項目上,將自己定位在一個服務提供者的角色上,對我而言身心障礙者是我的服務對象是我的案主。然而這樣的專業訓練卻一直無法解答一個存在我內心深處的疑問,那就是一條疤痕長在一個女孩的腳上,為何總成為關注的焦點,接著就是他人的嘆息和企圖教導如何將疤痕加以隱藏、淡化?直到我就讀研究所後,女性主義和障礙社會學的文獻滋養了我,使我能夠從多元的觀點來看待障礙的事實。那個困擾我許久的難題終於獲得了解套,原來女性身體處在強力被要求符合主流社會標準女體(美、漂亮、無暇)的單一標準下,一條在女體上的疤痕直接衝擊了這個主流的價值,因此各種企圖改造的善心建議紛紛出爐。關於性別和障礙經驗的相互交織也是近來逐漸受到重視的研究議題。
※焦點放在改變社會觀點
在西方學界障礙社會學是隨著身體議題在社會學研究領域的登台已經發展了一段時間,但國內社會學研究領域對於障礙身體深入的探討卻較少見,因此國內著名的障礙研究學者王國羽教授就曾以〈缺了一角的台灣社會研究〉為名進行障礙經驗的社會學討論。
在研究所求學的階段,由於視角的開展,我開始從障礙研究社會模式(social model)的觀點來理解障礙的事實。舉例來說肢體障礙者在日常生活的交通上會遭遇到許多的困難,騎樓高低不平、人行道充滿隨意停放的機車、公車沒有升降設備無法搭乘等等,經由社會模式的觀點,使我跳離原先指陳障礙者個人不能的觀點,認知到障礙者在諸多不能的背後其實是因為一個有能者世界的不體貼,抑或像西方有些障礙研究學者所指稱的這是一個有能者世界對於身心障礙者有意的排除。換句話說,是因為有能者所設計生活世界中的一切都是按著有能者的需要和便捷作為考量所打造,因此當設計者的使用者想像對象中沒有身心障礙者時,設計者所生產的設計當然無法滿足身心障礙者的生活需求。因此立基於社會模式觀點的障礙研究學者堅持要使身心障礙者能融入社會,就必須將改變的焦點擺在社會和人們,而不再像以往醫療模式觀點將改變的重心放在身心障礙者的身上。
在英國所發展出來著名的身心障礙者權益運動乃奠基於社會模式此一有力的運動立場,此一立場促使不同類別的身心障礙者間能夠秉除彼此間的差異形成有力的行動團體。透過社會模式的觀點,可以幫助我們去看待身心障礙者的議題時,不再抱持著身心障礙者很可憐、很弱勢的想法,也可以跳脫以往傳統慈善的觀點底下將身心障礙者視為弱勢、無能的思維,而能更積極入世的改變生活世界中的一切,以友善身心障礙者的社會參與。例如說生活環境的設施、對待身心障礙者的態度等等。其實只要我們的生活環境能兼顧身心障礙者的需求,人們對於身心障礙者抱持平等的態度,身心障礙者也就可以獨立完成許多事情,使個人的自主性能有更多的展現。
※不要只從「醫治的大能」來談
我想傳統慈善的態度和觀點並不是完全錯誤,熱心服務身心障礙者也可以被視為一種善意的行動,只是在這樣行動的背後有能者和身心障礙者間依然是存著強者與弱者的階序關係,有能者依舊是給的一方,障礙者只能較被動的接受,甚至兩者之間也經常因為這樣的互動型態使得關係受到撕裂。但是今日的我們需要也可以用一種更多元的視角來幫助我們認識障礙經驗,尤其是在一個隨著老化因而障礙伴隨形成,障礙人口越來越攀升的今日,障礙已然成為人類無可避免的議題,這也促使人們不得不正視以往的視角不足。
教會是由眾多肢體所形成,身心障礙者當然是眾多肢體中的一員,他/她們也是神所愛的子女。基督徒更可以嘗試當下次談到身心障礙者不只有想到醫治的大能,因為談醫治其實反映出看待障礙者還是抱著一種需要矯治的心態,而是能從社會結構面向深入的思考障礙議題。《神學的殘障與殘障的神學》一書所帶給我的震撼,在於它跳脫了以往慈善或是因為犯罪而導致障礙這樣的觀點,而在神學上對於身心障礙者的存在提出多元的詮釋。從這本書所蒐集的各篇文章中已經可以些微的看見教會和當前身心障礙學術研究嘗試接軌的痕跡,我想這本書已然敲醒了本土教會對於身心障礙議題在神學上、行動上跳脫傳統思維、開拓多元視角的第一步,接下來我們需要的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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