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草地》
作者: 阿思緹.林格倫
出版社:親子天下
來不及的時間
家中有兩名小學生。每天上學出門前,大人的口頭禪永遠都是:「快一點」、「要來不及了」!催促著起床、催促著吃早餐、整理好儀容、量體溫、確認口罩餐盒水壺都帶在書包中。快一點這個那個的同時,眼睛還需時時盯著鐘面上,分針往前推移的時間,得趕在它走到「6」之前送小學生出門,否則趕不及學校規定的到校時間。
時間彷若水滴在上了油的高溫鐵鍋上,霹哩滋滋的濺跳著燙人。總得等分針走過了「6」以後,時間裡的聲響瞬間抽空,一切才回到靜物畫的寂靜,秒針仍舊踢踏著。接著則是換我整裝打理,在規定的時間以前,待命至工作崗位。
我們是何時開始被來不及的時間推著走的呢?
農夫與孩子的時間
阿思緹.林格倫(Astrid Lindgren)是國際知名的兒童文學大師,也是瑞典國寶級的作家。她於1959年出版的短篇故事集Sunnanang,其中一篇故事被挑選出來,由瑪莉特.同克維思特(Marit Tarnqvist)繪圖,譯成英文 The Red Bird(紅鳥),中譯則為《陽光草地》出版。
書中的蝴蝶頁,是一幅跨頁的凜冬白樺樹林,冷風颼颼地刮著,畫面左方是兩名包裹在煤礦灰色澤衣物中的孩子。文字還沒開始,圖像已然揭露了故事嚴峻的開端。林格倫用著我們都再熟悉不過的童話故事起手式「很久很久以前」,預設了幸福快樂的結局,但是先從「貧窮的年代」開始。主角是一對兄妹,來自「陽光草地」的馬提亞斯和安娜。他們因為主要照顧者逝世,不得不寄養在米拉村的壞農夫家。
壞農夫收容兄妹倆,因為他們是低廉的童工(工資就是沾了鯡魚鹽水的馬鈴薯)。只要讓小朋友的手離開遊戲的用途—不去河裡造小水車、不玩用樹皮做成小船、不能在遊戲小屋玩捉迷藏—便可以發揮勞動用處:幫乳牛擠奶、清掃牛棚。
在童話的世界裡,「善」、「惡」似乎總是涇渭分明。但情節無意間透露出了兩種「時間觀」。以壞農夫為代表的,是工業化時代後、資本主義興起的時間觀。在這個時間狀態中,人從一出生就成為了「勞動力」,成為了「商品」在這個世上活著。從「家庭」開始,都不自覺得走在這一條培養勞動力、成為「有價值」商品的時間長河之中。順此時間河者昌,逆河者亡。
因而兄妹倆所被禁止遊戲的「美國時間」,是對「時間」的浪費與虛擲,因為毫無「勞動產值」可言。像極了貝克特的荒謬劇《等待果陀》中,無止盡的等待。這齣劇裡的「時間流」,是蹉跎、是揮霍時間、是一事無成。簡言之,即一種不屬於資本主義裡的時間流。兄妹倆所應享有的遊戲時間,即是不以資本主義勞動為軸心的「美國時間」(在此,「美國」是比喻「另類」或「有別於……」,而非實體概念上的指涉)。當成人有意無意在言詞間流露出「小孩的遊戲就是浪費時間」,也就已經透露出背後所隱藏的「時間觀」。
被強迫塞至農夫時間流裡,並被剝削的安娜,絕望的認為自己不久一定會死去。但馬提亞斯卻不斷鼓勵她,一定要活到冬天,因為屆時能夠上學。馬提亞斯認為,「上學」承諾著「幸福」,在上學的片刻時空裡,可以脫離像榖倉老鼠般的淒慘生活。
大雪紛飛的冬天來了。僅管農夫不願意,卻在壓力下,必須讓兄妹倆去上學(但威脅他們,工作時間到還沒回到農舍就慘了)。馬提亞斯對上學的期待,讓人想起過去前撲後繼的受教權運動;致使接受教育後來成為普世人權,而教育理想上帶來的是思想上的引導與解放。然而,兄妹倆卻對學校相當的失望——因為沒有守規矩而被體罰、午餐便當太過寒酸而被其他孩子嘲弄。他們以為的幸福,竟然也只是充滿痛苦的地方。在搭配的圖畫中,一只時鐘高掛在牆上,學習與作息的時間,已經由機械化時鐘接手。
現代國家教育體系形成後,生命開始切成學齡「前」與「後」,由國家決定孩子「何時」必須開始「正規」學習。進入「正規」學習體制內的師生,每一日按時操課,有必須達成的齊頭式進度;在學習的進度上,一個都不能落後/遲到,也沒有餘裕讓孩子「遲到」。在新自由主義與資本主義時間觀的形塑下,「遲到」警示著沒有跟上這條時間流的節奏,因此很可能無法參與在資本時間流所打造的「幸福」天堂。學校與家庭,共同參與在這條時間流中,致力於產出優良的勞動力。故事中的學校成了規矩的整頓場所,而非培養自由思考之地;孩子們只有階級既得利益者的優越感,瞧不起貧困的「魯蛇」們。
幸福的時間
故事裡農夫、教師、有著豐盛便當的小朋友們,可以粗略視為參與在資本邏輯運行下的時間主體;他們依附此種時間觀而活,不疑有它;以為唯有如此,方能安身立命。其實也多少反映出當代人們的生活準則:從不能輸在起跑點上、到就學的一路上必須不斷(被)盤點能夠成為何種「有用的商品」(想想看選擇科系時的猶豫)、到了某個年紀就該成家立業、生兒育女,再產出下一代勞動力並繼續培養有用的勞動力。
這個無差異的腳本,強制地預設了單一的「幸福」路上,再加上傳統的華人文化觀——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異性戀時間模組,更加劇了這條資本主義時間河的深度。我們認為只要窮盡洪荒之力,照著這個腳本走,把待辦事項一一打勾完成,就能邁向理想的幸福或成功國度。故事裡設定的「貧窮的年代」也發人省思。在現實世界中,經濟上的不安定,確實更容易讓人有理由捍衛這樣的「幸福」腳本,並視之為唯一真理。
故事裡,安娜常常哭哭啼啼,悲傷的她,時時嚷著活不到未來。她的悲傷,正是對資本主義時間流的抗議;「不快樂」是不容於主流時間腳本的形形色色人們的發聲方式。林格倫並沒有安排兄妹「要好好努力、追隨這一切規則並好好活下去」的「幸福」路徑,而是透過一隻鮮紅的鳥兒,引領兄妹倆遁入深山中牆的另一面,名為「陽光草地」之處。陽光草地洋溢著春日的氣息,樹林、草地、溪邊,只有開心玩耍的眾多小朋友。除此之外,還有愛吃多少,就吃多少的煎餅和乳酪。在陽光草地,兄妹的生命成為彩色。
換言之,陽光草地裡,滿滿都是「美國時間」—有別於參與在資本勞動生產時間裡的「另類時間」。安娜的眼淚成為一個邀請,邀請讀者不要那麼快去擁護「主流時間」所勾勒出來的「幸福」腳本。陽光草地的美國時間,邀請讀者想像那些「異類」的時間,與「異類」生命的可能。
延伸討論:
1.當代對於各種「幸福」的追求,似乎已成為一種理所當然的目標。在讀完這篇分享後,是否有讓你重思這股「幸福熱潮」?
2.承上,若有人在「幸福熱潮」中產生了不快樂、懷疑、痛苦等等的感受,你的回應是如何呢?
3.在聖經《出埃及記》中,其實也有類似對立的時間觀。法老以累積資本與消費的時間邏輯,以及上帝要帶領以色列人離開埃及,並在立約之中明訂安息日的時間觀。對你而言,安息日的意義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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