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峰林家長子:林攀龍
林攀龍(1901-1983),為霧峰林獻堂之長子,生於台中廳貓羅堡阿罩霧庄,1910年4月赴日進入東京小日向台町尋常小學校就讀,1914年畢業,考入東京高等師範學校附屬中學校,1919年考入熊本第五高等學校。1922年畢業,該年接受基督教信仰而受洗,同時進入東京帝國大學法學部政治科就讀。1925年畢業後9月入學牛津大學,攻讀宗教、哲學。1930年再度前往歐洲留學,先至法國巴黎大學就讀,其後轉至德國慕尼黑大學,主修文學、哲學,1930年結束學業返台。返台後,他曾擔任霧峰長老教會的長老,然而就該教會的小會記錄來看,他並不是非常活躍信徒。
論及求學過程,林攀龍曾留學過的國家之數與攻讀的學科之多,是日治時期的知識份子少見的例子。家境的富裕不僅是他的求學夢想成形的全部原因,還有一股熱衷閱讀、思考、追求真理的驅使動力。林氏著作不多,除了戰前在報紙上發表過一些文章,只有1954年集結作品成冊出版的《人生隨筆》,2000年其家人以之前出版的《人生隨筆》內容為主,加上戰前發表的文章中譯集結出版,名為《人生隨筆及其他:林攀龍先生百年誕辰紀念集》,這是最能體現林攀龍思想結晶之大成,讓讀者得以一窺林攀龍年少時的心靈悸動。
詳閱《人生隨筆》,內容多為哲學性的思考,信手拈來引用名家之言,顯見林攀龍之博學與深厚內涵,尤其他有居住過多國的生活體驗,文中不乏帶著讀者一同前往歐洲藝術殿堂一覽,偕同讀者參與作者記憶中某日異鄉記憶重現的歡喜,《人生隨筆》可謂一處秘藏了林氏思想的寶庫。
※霧峰林家與基督教
戰前之霧峰林家與基督教的關係堪稱密切,林攀龍的妹妹林關關嫁給高金聲牧師之子高天成,林獻堂本人與蔡培火交往甚密,而林攀龍本身與蔡培火的交情也甚為深厚。閱讀李嘉嵩所寫的《100年來》,也有林家與霧峰教會和李崑玉、李嘉嵩兩代傳道人的互動記錄。然而,林獻堂本人並未入信基督教,林攀龍的信仰是在日本求學時的自我選擇。林攀龍的信仰造成了他與父親的觀念衝突,例如結婚時不向祖先牌位行禮等等,他始終堅持自己的信仰,未曾改易。
※當我看到彩虹,我心躍動
1923年,林攀龍於《台灣》發表〈當我看到彩虹,我心躍動〉一文,該文寫於東京初雪之夜,他看到窗外雪景,想到冬日樹木雖枯萎,過些日子即能抽出新芽的生命力,這種生命力即出於上帝。所謂的大自然,並非離開神的個體,也不是和神一體,而是上帝的意志顯現,林攀龍詠嘆道:「確實地,我們相信:讓我現在存在的神聖之手,也就是作用於那鳥、那花的神聖之手。」他引用詩篇104篇的詩句來讚嘆造物主所創造的世界。如何才能開眼看到大自然所顯示的上帝恩典?應以孩童的純真之眼觀看世界,單純明淨,全然相信,才能看到「天堂」。林攀龍重新詮釋:
「大人是沒有看自然的眼睛的。擁有看自然的眼睛的人是長大之後,也不會失去少年之心的人。太陽之光,對大人雖然只照著他的眼睛,可是對少年卻不只照著他的眼睛,還會滲透到他的心裡的。」
對於心靈清純的人,自然就是「綠野」,就是「休憩的水濱」,每當我們回歸到那裡,就會得到新的力量。林氏以富於詩意的口吻說道:
「雲的流動、山的容貌、花的顏色、鳥的姿影──萬象無一不是表示神之愛的象形文字。」
在此文後段,林攀龍將日本、中國與西方的詩人,關於自然寫作的作品作比較。他提到,也許東洋多受印度思想的影響,東洋詩人大體上都享受自然,而殊少感受其恩惠,大多數都於菩提樹的花色裡感受盛者必衰的道理,多為「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的詞句。他提到日本有三位因為愛好自然而投入雲水之間的詩人:宗祇(1421-1502)、西行(1118-1190)及松本芭蕉(1644-1694),但是他們的詩句動輒有疏遠人間的傾向,絕不是那種從自然不斷地接受新的恩惠,走向無限的生命之路的方式。至於中國古典詩,林氏也看出這種傾向。因為宇宙觀與人生觀,中國詩人仍藉著自然傾訴自己的衷情,由此暗示著盛者必衰之理,例如:「花發多風雨,人生足別離」或是「明月明年何處看」的詩句。但是西方的詩人的作品,像是布朗寧(Robert Browning)、歌德(Goethe)皆具把熱烈的愛傾注於自然的特點。林氏認為,從歌德的詩句當中能夠理解歌德懂得怎麼「向自然避難」,從這個世界的煩惱、痛苦脫離出來,被自然擁抱在懷中,獲得新的力量,在他的身上看不到芭蕉的厭世,「自然」對他而言,是無限創造力的泉源。他再三提示宇宙萬物是神的顯現,自然界顯示著更多的神之威力。他直言:
「 我們於耶穌明顯地直觀著神。耶穌所發現的生命才是真的生命。當我們走著這一條生命之路時,我們不能不認識自然界也有永恆的生命。」
同年7月,他發表〈生命的初夏裡〉,字裡行間顯示了極大的熱情。他說:「自然是一種巨大的轉運機。是靈知和動的通路,是無窮無盡的連接事業。」哲學的心理起源在「對自然的驚異」,因為人生來具有思考的能力,因此先前的宗教都始自於對自然的驚奇和敬畏,「通過自然看到神的人是虔誠的人。」若是通過自然來憧憬神,神的身影似乎朦朧而漠然,很容易墮入泛神論或自然神教。
閱讀林氏觀賞自然環境的哲思至此可發現,林攀龍站在跨文化的角度,以異文化欣賞自然的不同角度詮釋文學作品的精神,這個探究角度在台灣文學當中實屬少見。林氏強調透過自然景物接近上帝,體會神恩的重要性,卻沒有忘記上帝才是一切的源頭:「與其自然,我卻在耶穌基督那裡直觀到神。於耶穌那裡接觸到神之愛的我,轉眼眺往自然界時,在那裡,我也得以確認了要洋溢出來的神之愛湛滿者。」
※輕機械而重文明
林攀龍認為人們(創造者)與外型美好的現代文明之緊密關係,可說是「向心力減少,離心力增加」。他以1818年出版的《夫朗墾斯泰因》(即Frankenstein,今多譯為科學怪人)為例,作為合轍譬喻製造者與人造人的相互毀滅,象徵著人與科學的依存關係。此外,名著 《烏有鄉》(Erewhon),也同樣對機械的將來,有可能會奴役人類一事,發出警告。林氏列舉這些書,認為為了震懾機械文明的暴威,就想毀滅現代文明未免矯枉過正,他說:「本來,科學只賦予人類偉大知能;行使知能的智慧,必須自己審慎抉擇」。人的感受若被機械左右,失去了體會自然的本能,即使因為機械文明的代勞,讓人們多出了閒暇時間,但是這段時間若不是從事自我教養,反而荒廢精神狀態,將只是「消極的野蠻人」。
如何能矯正科學文明的缺憾?林攀龍提出兩點:統制科學的機械力及增加社會生活的智慧。對人有害的東西要從嚴禁止,對人類文化有龐大破壞力的武器,要交由國際管理。如何增加與科學機械力共進的社會智慧?林氏認為,根本在於人類的「倫理」。了解何謂「善」,需要哲學的啟示,而實踐「善」,需從宗教獲得助力。哲學、宗教、科學宛若人的頭、心、手,三者融合一致,才能刷新精神,肅清混沌危機的荊棘,開闢人類光明的坦途。
他的另一重要文化觀,是他相當肯定歐洲文化的優越性。為何歐洲文化需要看重?林攀龍認為現代歐洲是現代思想問題的發祥地,除開歐洲是無法討論現代生活的。歐洲文化的影響達到世界各地已經是無庸辯論的事實,雖然有程度上的差別,但是在食衣住行各方面來說,在形式上都被歐化,或是正在歐化。林氏提出幾個問題讓我們思考:把生活的科學化向人們顯示的是誰呢?教我們要把女性和男性同等看待的是誰?促使我們對一切社會問題、政治問題覺醒的又是誰?林氏以相當詩意的文句表示:「如今在全世界飄散著芳香的西歐文化之花,無他,就是開放在人類文化大公園的蕃紅花。它讓我們預感到不久要來臨的人類文化的陽春!」
為何如此正向的肯定西歐文化?「因為西歐文化裡蘊含著活著的人深邃的歡悅!」林攀龍分析,歐洲文化與東洋文化不同之處,在於歐洲文化之花深深扎根於尊重生命、肯定人生的沃土,而能孕育這種文化觀的基礎,是出自於產生西歐文化的基督教觀。林氏提示:儘管西歐文明有一部分顯現出機械文明的妖光眩惑,然而,無可否認的,提高婦女地位、肯定人生價值等等,都是西歐文化的精神。林氏相當強調西歐的文化深層裡有尊重生命、肯定人生的精神,考究其因,基督教的信仰仍佔有很大的比例,使得歐洲文化深獲林氏肯定,他提到:Paul Claudel(1868-1955)說過:「今後百年之間,日本會完全基督教化。」說明西歐化的傾向浪潮的席捲與影響,由林氏摘錄此句可知,他將基督教與西歐文化緊密的連結在一起。
※走向拿撒勒耶穌
讓我們再次一起閱讀林攀龍的〈生命的初夏裡〉,這篇充滿自省和頌讚的心情以及自剖的心理,恍若是一篇公開的禱文。他說:
「當所有的人都謙遜的走向拿撒勒的耶穌時,那一天這個世界才會閃耀著幸福,才會在地上出現樂園,在那一天,人類真正的文化才會被創造!哲學、科學、道德、法律和藝術都會被創造的。」
這段祈禱,代表著林攀龍在人生歷程一隅的深切盼望,也代表著他誠切的相信,上帝才是人類一切的源頭,無論是文化,或是抽象心靈的滿足。雖然林氏的文學書寫和信仰事蹟鮮少被注意,但是誰能否認,他的確是一位日治時期的重要思想家與哲學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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