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錯誤的車票開始了的旅程,上了就不想再下。那不是在西部踏遍名山古剎所能有的感動,山的綠、海的七彩陪伴你從日出到日落。黏黏的土、綿綿的米、汪汪的眼、純純的笑、深深的鬱、重重的迫、茫茫的醉,又簡單又複雜。雖不常住卻心繫,不是故居、離別時總是聽到何時回,原來我早已有埋骨處。
※要不要原住民加分?
小兒子高興地訴說學校上母語課的趣事。嚴格來說他上的布農族語只代表了他的八分之一血液,不過卻是全家的認同核心。內人來自父親是卑南族、母親是排灣族和布農族結晶的家庭。從小在布農族外婆的社群成長的她,能吟唱、聽說的簡單原住民語和熟悉的文化自然也是布農族;而我呢?典型的台灣平地人,祖父是中國福建來的羅漢腳,祖母是更早的羅漢腳和平埔族的混血;媽媽的部分也大致如此。不過從我是大學生參與布農族地區教育營、成為學生工作者帶學生到教育營,再到自己是原住民女婿這20年的經驗,孩子會以布農族語當學校的母語課程,自然不過。
我和小兒子談的起勁,他突然嚴肅的問我能否改母姓;我內心暗爽的自以為孩子懂得「媽媽的歷史」,是認同教育成功,於是高興的對他說:「可以啊!你可以跟媽媽姓溫,也可以跟媽媽的媽媽姓白,更可以和媽媽的媽媽的媽媽姓胡。」被我搞糊塗的他直接說出他的需求:「我是說老師說:改原住民的可以加分啦!」加分!我不責怪老師會對我的孩子利誘,希望他日後仕途順遂,那是功利主義下的普遍現象。
不過這一來勾起我在台中大專中心擔任學生工作者時,每每教育營的行前訓練,我最愛對大學生們說的一段話:「如果今天大學聯考的科目不是英數理化,而是爬竿、起火、射箭與打獵,那教育營就是原住民的青年要到都市來教我們的小朋友,所以教育營對我們來說,是讓我們更謙卑的學會彼此尊重,我們是為了彼此分享上山,而不是以高高在上的教導、宰制者心態到部落去巡視、數落他們表面上的落後。」
※加分政策背後的歧視
我對小兒子說:「弟弟,你覺得自己是原住民,有比其他的同學差嗎?」他直接了當地回答說沒有。「那這樣為什麼要加分?」我接著說,「原住民加分是因為很多原住民住的地方教育資源不足,設備差、師資不佳,就是說好的東西都給不是原住民的人使用,所以原住民才需要加分啊!這只是彌補一點點不公平而已。可是我們住在台南,平地人、原住民都用一樣的資源,原住民又沒有比較笨為什麼要加分,這是看輕自己,國民黨就是用施捨的方是在欺騙原住民。如果是為了考試加分要從母姓,那就沒有意義了。」他似懂非懂地接受,我知道教育也是長期的運動。
要原住民不加分,從我「白浪」的口中說出給大眾聽,顯然正當性不足。但是我的立論基礎是來自學妹Kolas,她是邦查。印象中是我們在東海校園中舉辦飢餓三十活動,拉出一場原住民之夜的場合,台中女中畢業的她表明她的高中、大學聯考都拒絕加分,因為她和平地人一起在都會區長大,她從來不認為比平地人差;加分政策不過是政府的略施小惠,其實更嚴重的是歧視和整體的不公平待遇。這段話對一個當時已經投入教育營工作、擔任教育營副營長的我來說實在心有戚戚焉。
※第一次的東部之旅
教育營,一轉眼已過20年,那年我依稀記得南迴鐵路通車不久,理直氣壯的以要往台東延平鄉為原住民小朋友課輔為由,託親戚關說一張從彰化到台東的有座位車票,結果上車才驚覺原來那是一張經由北迴往台東的車票。不過順服這錯誤,至今我不時感謝主讓我跳著精采的人生「原」舞曲。
大過年的拎著個大背包,踏上生命中有印象的頭一回東部之旅。錯誤的方向、擁擠的車廂不打緊,關說來的座位竟是張重複劃位的車票,讓我幾趟穿梭人群中找尋列車長為我安排的區間座位。陌生的北上又南下,沒有辦法理解海為什麼一直在窗戶外的左邊;心中時而想電影「兩個油漆匠」中為了討生活必須在高樓鷹架中工作,不幸墜樓身亡的原住民青年畫面;時而想人間雜誌封面,湯英伸妹妹捧著他的遺照,無助也無可奈何的表情;這就是我要前往的悲情原鄉嗎?
原本滿懷雄心壯志,要繞過中央山脈到台灣的另一頭,去協助當地小朋友的「教育營」課輔工作;十五天下來,著實的讓自己受到教育。我被上帝創造的大自然上了「美」的教育、被當地的原住民上了「真」的教育,也被默默付出、不辭辛勞的牧師上了「善」的教育。
※為族人解決教育困境的牧者
那時候參加台中大專學生中心主導的教育營志工(老師〉,按志願分發到延平鄉的延平(今稱巴喜告〉、紅葉、武陵三個教會。為期兩個禮拜的教育營,老師們會先集合在傳奇人物白光勝牧師牧養的延平教會,聽這位擔任鄉民代表的牧者訴說原住民的問題與困境。
「老師們,謝謝你們來到我們當中。」「當我剛回到部落的延平教會牧會,儘管禮拜天我在台上講的如何讓人感動;會友離開了教堂他們還是一樣的沒有工作,還是一樣的喝酒。我思考著,這樣子的信仰有意義嗎?族人們的命運要怎樣才能改變呢?再來,族人們常常因為對法律問題的不了解任由惡質的漢人欺騙、壓榨,例如土地被徵收、警察打人。更不能諒解的是:只有遇到山難的時候才會想到山青、我們繳不出水費就立刻被斷,但是政府從來沒有為了工程延誤導致長期沒有自來水對我們說一句道歉。怎樣不讓原住民成為夕陽的民族,我禱告上帝,也讓我清楚,唯有教育才可以改變族人的命運;透過學習讓他們有穩定的工作,當他們有工作可以做才能徹底擺脫酗酒的束縛,如果沒有讀書就會成為永遠的殘廢者。」
這像極了1960年代美國黑人民運領袖金恩馬丁博士「我有一個夢」的演說,打動了許多教育營老師的心,當然包括我在內。如今我要稱這位白牧師為舅舅,即使他在我20年的觀察、相處中有著許多性格缺陷,但是對原住民教育、政策的反省與自我認同,我打從心裡的尊敬他。
※教育營造就部落大學生
畢竟原住民的部落教育資源是少的可憐,要如何讓這裡的兒童青少年有更多的關心呢?多年下來,整理白牧師回想當年教育營的開始,他說過:「以前,會分發到原住民地區的師院生,不是成績較差的就是準備退休的,我們的學生受到的待遇就是體專畢業的來教數學,英文永遠都是操著山東口音的老先生來上課,這對我們原住民公平嗎?」
就這樣白牧師拄著柺杖繞過大半個台灣到中台灣透過長青團契的契友開始了每個寒暑假的教育營事工,讓當地的青少年、兒童直接的體會到:有一天,因為透過高等教育、透過程度的提升,他們可以擺脫貧窮,他們可以從容的逛百貨公司、書局,大大方方不自卑的和世界各國的人使用國際語言交談。
對於這點,常聽內人分享當年花蓮女中落榜後不知所措,所幸牧師舅舅鼓勵並提供資訊得知花東地區能有15個偏遠名額機會公費就讀馬偕護校;於是以榜首之姿和村莊其他3名同伴開始「958」之旅。所謂的「958」,那是晚上9點58分從鹿野發車到台北隔天清晨5點多的莒光號,親人們在月台邊為幾個北上負笈的「小馬」祈禱祝福後,各自哭泣解散。白牧師的策略就是讓他能力所及的幾個村落青少年,最起碼都能受有專業訓練的技職教育,真的透過每一年寒暑假的教育營工作,造就、培育了部落裡一個又一個的大專生,有國立的、也有專業的;證明了平地人可以,原住民也可以。
※人生原舞曲繼續跳下去
回到幾天前,大兒子在飯桌上委屈的訴說被嘲笑胖。內人堅毅的對他說:「哥哥那有甚麼關係呢!你知道媽媽小時候是怎麼被平地同學嘲笑?」「黑人牙膏,棒賽烏烏一條五箍!」「他們是這樣邊唱邊唸,至少有半公里路呢!」「我們不能控制別人的嘴巴,但是我們可以決定自己的想法。」兩個孩子笑了,我也驕傲著內人的自信而笑了。想著她覺得我不可理喻時,會用台語對我說:「你現在是在說甚麼番仔話。」我狂笑了起來。
我自認為從小就熱情洋溢、就有紈褲子弟式的悲天憫人,但這一切都因為長期投入教育營、對原住民議題的關注而有了根和張力,更加實際的融入在生命中。一場教育營老師和當地少女戀愛的「平原」婚姻,至今也算祝福滿滿。可稱為青年運動的教育營事工為我譜下人生原舞曲,這些年以來,即使在不同的工作都能對原住民朋友們保持高度的關心,這支舞也會繼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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