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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生活 |
「我們」:移動與勞動的生命記事 |
如果我們所信的是同一位上帝,所讀的是同一本聖經,真實情境或許沒有我們想像的單純,也不容我們繼續粉飾太平、偽善割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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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童貴珊
(媒體工作者、台灣國際勞工協會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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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義大利籍的攝影同事,比預定時間提早十五分鐘抵達約見地點。在中山北路三段大同大學圍牆外的人行道上,我們來來回回地張望,機警地留意,川流不息的馬路對面,有沒有我要等的人?一邊盤算著待會兒見面時,要去哪裡找個隱密而安全的地方談話,一邊緊握著手機,深怕漏接了任何一通電話、一則簡訊。什麼時候了,還這麼熱?不該是秋高氣爽的季節了嗎?嘴裡嘟噥著,心中倒還平靜,卻忍不住 一遍遍猜測,和我通了幾次電話的莉莎,會長什麼樣子。
電話鈴響起,我們共同把眼目對準同一個方向。「我想我看到你們了。我就在你們的對面,我穿T恤牛仔褲,你看到我嗎?」我們見一瘦小女子,拎著碎花方型塑膠大袋子,從銀行走出來。黝黑的皮膚,雖然戴著口罩,但兩眼炯炯有神。第一次碰面,卻像認識多年的老朋友般,擁抱問安。她道歉說遲到了,因為趁著北上的機會,趕緊把握時間先到銀行匯款回家。
找到附近一處安靜公園,我們開始聊起來……。
莉莎是一名逃跑外勞。她被仲介安排到南部一個家庭照顧阿嬤,但阿嬤其實很健康。她清晨四點起床,整理打掃透天三層樓,清洗一家大小的衣服,然後被帶到海邊剝蚵仔,無休止地工作,傍晚回去煮飯做菜……,等到大家都休息了,她才拖著疲憊無比的身軀上床睡覺。
但每次只要想起七折八扣的薪資,即使工作期滿三年,仍然無法償還家鄉那筆百分之二十循環利率的巨額仲介貸款,她便焦慮憂心得睡不著覺。最後,她選擇逃跑。這樣的故事,比比皆是,說也說不完。
在台灣,我們為這群朋友,冠上一個充滿偏見與傲慢、且刻意污名化的名號——非法外勞。我想起和法律扶助基金會台北分會會長林永頌談起這個問題時,他義憤填膺地反問我:「只要他們進來的途徑是合法的,就不應該被冠上非法的罪名。」的確,人沒有所謂合法與非法之別,只有證件與身分有法內、法外之分。若真要追根究底,他們只能說是「無證勞工」。他們不該被當成罪犯看待,他們只是違反了就業服務法、移民法等行政法規,他們沒有觸犯任何刑法或民法。
如果有路可走,何須逃?這當中,盤根錯節的問題深不見底——有太多結構性與制度的問題需要探究、有太多既得利益者需要擺平、有太多疊床架屋的政策需要修正……。 完成一篇「無證勞工」的專題報導之後,國際勞工協會理事長顧玉玲的新書《我們:移動與勞動的生命記事》也同時發行。在捷運車廂內,我迫不及待翻閱一個小時前在新書發表會上買回去的書,從圓山站一路到終點站淡水,儘管我已百般節制情緒,但仍控制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一次次模糊了閱讀的雙眼。
解嚴前深受左翼思潮啟蒙、並在台灣社運滋養下長大的作者顧玉玲,自大學畢業後便全職投身工人運動至今;曾經在工殤協會、爾後轉往台灣國際勞工協會擔任理事長的玉玲,透過長期親身參與外勞工作,得以近距離地關懷、觀察、反思、行動與紀錄。玉玲有很好的文學底子,極好的文字駕馭能力讓她的每一篇故事——異鄉人的故事、自己的故事、社會底層的小人物,穿梭在幾分相似的大時代裡,娓娓道來,字字句句都說到人心裡;有些話,清清淡淡的,卻向偽裝且荒謬不已的制度與人性,狠狠揮上一記重拳。幾位同事人手一本地讀,旁人好奇問道:「這麼厚啊。」一旦進入故事脈絡,書本的厚度已不是問題,因為讀來沒有負擔,只怕你停不下來。
※ 關懷何必骨肉親 台灣和許多外勞的故鄉菲律賓,有許多雷同與綿密的歷史淵源,越戰開打時,兩國同為美軍後勤基地,也同為美軍的休閑和買春樂園。這個曾經是中山北路最妖嬈繁華的地方,四十幾年以後,每到周日,則成了望彌撒的菲律賓外勞聚集的「小菲律賓區」。只是,在大時代下的小人物,不管過去或現在,選項一直以來就不多,只能緊挨著大時代的歷史巨輪,任由轉動、輾軋。
事從台灣工人阿溢如何結識來台工作的菲律賓姑娘密莉安開始說起。這當中,交代了孕育阿溢成長的教育背景以及台灣經濟起飛前後的巨大變遷,和阿溢母親那一輩咬緊牙根地持家的女性故事;作者也不忘交代更早的六○年代,她的外省父親與守寡後再嫁的本省母親的敘述,時空跳接得恰如其分,文字簡凈卻又豐潤。舊時代有舊時代的委屈,新時代有新時代的艱險,但不變的,是社會底層的邊緣人物掙扎求存的照見,如此真實與叫人不忍。
如果你以為這是一面倒地傾向對外勞朋友同情悲憤的書,那麼,你可能錯估了這本書的勇氣與力量。作者在書中,也讓同為弱勢的雇主——重度身心障礙者「令狐沖」的心聲和故事,如實呈現。令狐沖與好幾位外籍看護的互動之間,有深有淺,有的成了莫逆之交,至今仍頻密聯絡,也有一位越南看護無端逃跑,讓無法行動的令狐沖在酷寒的浴室內差點救助無門而斃命……。
當警察告訴他那名逃跑看護已被抓到時,我永遠記得在新書發表會上,坐在電動輪椅上的令狐沖,拿著麥克風(發育不全的瘦小的手微微顫抖著),說他願意選擇體諒與原諒那名逃跑的外籍看護時的表情,是那樣自然平和,彷彿那只是不小心踩到他腳趾的一樁不足掛齒的小意外。
作者的企圖很明顯,她不是要讀者停留在煽情式的「高舉弱勢外勞」,而是透過最寫實的雇傭關係,一步步引導讀者更深入去思索,到底要如何顧及殘障者全天候離不開照護的需要,同時又要顧念外籍看護需要休假喘息的要求,讓同為社會邊緣與弱勢的殘障者與外勞避免「弱弱相殘」?政府的福利資源分配是否還可以有更積極的作為?
※ 老外、外勞大不同 外勞政策千奇百怪,作者敘述她在捐血車內與護士之間的對話,是其中一個令人匪夷所思卻印象深刻的例子。當台灣社會不斷鼓勵民眾慷慨捐血之際,我們或許不曉得,「東南亞的、勞動的、底層的」外勞,是不允許捐血的,但「白領的、投資型的」老外,不在此限。
由之一,外勞屬於高移動族群。荒謬的是,這群連假日都不可多得的外勞,是最寸步難移的一群人,而且若無意外,一待就是至少三年。何來高移動之慮?理由之二,假設他們是病菌帶原者。
在台灣,恐怕找不到任何一群人比外勞更乾凈了,因為他們每六個月便要接受體檢(因為骨子裡,政策裡,都先假設他們是髒的)。何來帶原之慮?作者說得好,「政策不是護士的錯,但政策決定了護士、以及其他人如何看待外勞……,原來台灣只要他們的汗水,嫌棄他們的血」。
當我的採訪工作告一段落時,已領有台灣長期居留證的老外攝影同事告訴我,他無法理解那些「吃人夠夠」的故事,怎會發生於「文明的台灣」,那和他所認知的台灣,有太大的出入。身邊另一位報社朋友感慨地對他說:「你是老外,他們是外勞,不一樣!」是的,我們容易擁抱老外,但更容易排斥外勞。
長期以來,因為沒有投票權,外勞發聲的「合法性」和管道相對微弱;一旦登上媒體版面時,不是悲情的原告,就是悲劇的被告,這些角度,讓他們只剩下可憐可悲或可恨可惡的兩種極端面貌,忘了他們有凡人的一切「人性」,七情六欲、喜怒哀樂,也有忍無可忍的時候,因此,為了要被看到、聽到,有時候不得不選擇抵抗。
身為「白領」外勞,同時兼任國際勞工協會的義工,對作者在書中所說的一段敘述,我感觸格外深刻:「賣牛奶女孩旋著舞步在大街上作白日夢,頭頂上一桶鮮奶搖搖欲墜,賣了牛奶可以買小雞,小雞長大了可以生雞蛋……搖搖欲墜的牛奶桶,翩翩起舞的夢想家。我們宛如預知結局的讀者,掩著嘴不敢驚呼出聲,但眼看著她就要跌倒了、跌破了……忍不住閉上眼睛天真祈願:讓她美夢成真吧!」
有時候,我軟弱得真想轉頭閉眼,假裝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不必爭取、什麼也不需改變,為他們禱告就好了,平平安安地去吧!但如果我們所信的是同一位上帝,所讀的是同一本聖經,真實情境或許沒有我們想像的單純,也不容我們繼續粉飾太平、偽善割裂。仔細閱讀舊約〈申命記〉,上帝交代摩西,幾乎每提一次要如何善待無分無業的利未人時,從來不忘也要顧及另一群人:「那些寄居的,和孤兒寡婦。」上帝祂一遍遍,一次次,不厭其煩地,耳提面命。
我也經常在面對龐大的共犯結構時,感覺悲憤與灰心,寒冬何時了?還好還好,偶有可以取暖的地方——那些善解而溫暖的雇主,以及長期為外勞人權而努力不懈的朋友,以各樣的形式,表達實際的關懷。誠如作者玉玲在書內頁給我的留言:「路還很長,一起走吧,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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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http://www.rhythmsmonthly.com/《經典雜誌》11月份124期之特別報導《逃生,臺灣無證移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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