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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生活 |
對於犯罪現象的些許省思──評電影《開膛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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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陳文珊
(新竹聖經學院兼任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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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開膛手》(From Hell)是一部歷史驚悚片,取材自近代人類犯罪史上第一宗連環殺人案件「開膛手傑克」(Jack the Reaper)。不同於其他同樣取材自倫敦殺人魔事件的電影,《開膛手》嘗試從一個新的角度切入,來審視並定調這件史實。傑克的真實身分及其內心的殺人動機,在其他同類型電影中,充其量是一個令人難解的謎,驚悚可怖的異類;但這部影片裡,出身美國、慣常拍攝黑人街頭電影的導演休斯兄弟(Hughes Brothers),卻視其為一個文化象徵,是現代理性的偏執與排他的絕佳縮影。
大哉問犯罪 影片似乎向觀眾提出這樣一個大哉問:堪稱為史上最殘酷冷血的開膛手殺人事件,為何會出現在人類理性最為昌明的世紀,在日不落國大不列顛以海權稱霸的時期?對我們後來的人,這究竟具有什麼歷史意義或教訓?
一般俗民大眾對犯罪事件所抱持的看法多以為,殺人犯罪顯示其是出於非理性的動機,犯罪者因而被視為是異類,沒得同情,也無法理解。
當代犯罪學的發展卻揭示,誰對誰犯什麼罪,用什麼手法犯罪,造成何種犯罪效果,往往有其個人心理、社會及文化多重複雜意涵在其中。犯罪是可以防治的,而防治之道便在於適恰理解人的犯罪心理,其犯罪所傳遞出的信息,再採取有效的對治策略。在這種視野下,犯罪者並非是「非理性的他者」,而是同正常人一樣,具有目的性,會依據相同的理性與情感行事,只不過以相當極端而非社會一般所能認可的方式來遂行其意欲。
很明顯,休斯兄弟採取後者而非前者的方式來拍攝這部影片,這說明了為何在影片一開始便引用了傑克殺人魔的名言:「終有一天,人們會回顧過去,肯定我催生了二十世紀。」(One day men will look back and say I gave birth to the twentieth century.)
街頭作為文化的概念 把犯罪當成一種文化現象,事件的焦點便不再集中在恐怖殺人氛圍的營造,不在凶手身分的懸疑,而在鋪陳犯罪的意識型態根源,以及整個社會(從市井小民的普遍恐慌,到政府官僚體制的官官相護,到皇室的諱深莫測)對犯罪事件的回應態度。而這些都可以從街頭尋到蛛絲馬跡,無怪乎有影評說:「這部影片的主角是街頭,或者,街頭作為文化的概念,既殘酷又美麗。」(The real subject is the street, or rather, the street as a cultural concept, simultaneously brutal and beautiful.)。
影片一開始是從鴉片的吸食場景,順藤摸瓜地切換到日不落國的血腥天空,鏡頭再從上往下一路拍攝到陰暗破敗的白教堂區街景。白教堂區的街頭與帝國的榮景形成強烈的對比,路有凍死骨,良家婦女淪為十字路口的娼妓,代表公權力的倫敦警察與街頭地痞、鴉片館兩相勾結,欺壓良民。富麗堂皇的海權歷史,英國皇家的榮景,原來是以低下階層的饑貧交加為代價的。價值的錯置,莫此為甚!由海瑟葛拉罕所飾演的女主角瑪麗.凱莉對此作了絕佳的評註:「英國沒有娼妓,只有不幸的女人。」
可是結構性的價值錯置,往往被包裝以各式各樣的意識型態偏見與歧視。倫敦街頭每天都有娼妓遭屠殺,但這完全不被當作一回事,因為連檢警系統都「不介意,街頭上越少妓女越好」。是在這樣的街頭作為文化一環的脈絡下,導演交待了犯罪如何在所謂「先進的」、充滿「優越意識」的社會氛圍中獲得了孕育的溫床。也是在這樣街頭作為文化的概念下,看倌始能明白,何以在影片高潮的那一幕中,一個具有權柄的男人對另一個手無縛雞之力女人的無情謀殺,竟使得發生慘案的小屋透顯出神聖的大光來。
知識原來就是力量 哲學家培根說:「知識就是力量。」這句話不僅適用在現代科技文明上,也適用在現代的犯罪文明上。倫敦殺人事件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具有解剖知識的上流人士,精心雕琢下的儀式性犯行。殺人,在這裡,不只是單單的殺害他人生命,而是帶有知性的優雅與氣定神閒在其中。
為了讓故事的形式與內容相稱,影片在街頭殺人事件的剪接處理上,其所呈現的手法是逐步揭露的。從一片黑暗的刀光劍影,到近鏡頭拍攝殺人凶手的局部身體,及其使用的解剖工具,到誘殺細節的逐一揭露,終至最後一場的謀殺,更花去相當時間慢條斯理地敘述整個屠殺過程,凶手是如何開膛剖肚,挖心掏肝,把心放在鍋爐內燉煮,乃至於血濺四壁,同其時,更藉著影片的重疊與剪接,勾勒凶手殘忍謀殺的內心快感根源,不在於怪異的性需求,而在於對權力的追逐。
猶有甚者,導演更將矛頭指向宗教信仰在整個文化中的共謀,倫敦一般大眾對犯行的髮指,是出於驚恐,而不是因為能夠跳脫對外來者、低下階層乃至於性工作者的刻板印象,因而被探長譏刺為「基督教信仰淺薄的姐妹愛」,而屠殺娼妓,更在影片的抽絲剝繭下,揭露其為基督教祕密會社共濟會(Freemasons)清一色父權信仰的歷史複製。
是以在影片中,導演大膽地剖析凶手的內心世界,認為其所饑渴的權力,先是知識所賦予的權力──凶手幻想自己以一介大師的身分在課堂教授學生人體的肌理構造,後是宗教信仰所賦予的權力──在心臟血液衝破鍋蓋、一舉噴瀉而出時,凶手達到權力幻想的頂點,他彷彿看到自己在共濟會的宗教性聚會場所,四圍盡是其男性同僚,中央橫陳著一具遭肢解的女屍,從天上有聲音對他說話:「讓弟兄重見光明,毋需恐懼諸神,因為信仰深植心中。」肯定他在世無人能超越的卓越貢獻。
正是因為這些權力有著二十世紀理性(不論是世俗的或是宗教信仰的)的加持,因而成為最神聖而不可侵犯的特質。於是對凶手來說,謀殺他人是再合理不過的事,一來王子與妓女成婚,被視為是造成社會不安的重大事件,是對皇室根基的動搖,危及世界歷史表象下倫敦作為文明心臟的象徵意涵,二來「處理」是來自於皇室高層、社會正當權威的授意,三來受害者不入流遭鄙棄的妓女身分,更使得謀害不必負擔著良心的譴責與不安。經過這一層層的合理化過程,最後開膛破肚的血腥殺戮,被視為是自衛的舉措,其方式是依據信仰社群傳統處理背叛者的儀式為其原型。
理性的致死之疾與救治 明眼人一看便知,這種理性是相當階層的、父權的,其表現出最明顯的特質便是不包容異己。異己,則包括了性別、殘障、階級及國籍歧視下的他者。在這部影片中,精神失常的婦女像豬隻一樣遭運送到精神病院,顏面畸形的象人(Elephant Man)像動物一樣展示在上流社會的目光下,猶太人乃至於留著辮子的小中國人則飽受騷擾,動輒成為替罪羔羊,而儘管所有的證據都指向凶手出身自上流社會,在一般大眾的心目中,屠夫與肉販子還是遠較醫科專業更有嫌疑。
理性排他的致死之疾,就像毒藥一樣腐蝕著所有人,連在影片中唯一具有自覺批判意識的探長,由強尼.戴普所飾的佛瑞德.亞伯萊,最終都不能置身事外。影片的剪接與走位上,特意強調這點,或是將他鑲嵌在一個環環相扣的階層體制中,上一秒他還面對著下屬指導辦案的方向,才一轉身便在長官的面前作案情報告。或是安排他檢視屍體時,恰好蹲伏在上一個鏡頭凶手所在的位置。他是如此根深蒂固的寄生在倫敦的文化中,可堪為同僚口中的地下「王子」。
因而,縱使故事情節不斷著墨他迥異於旁人的陰性特質,像是他靠神祕的直覺辦案,相信古老的渡亡魂儀式,情深意重,在妻子因難產過世多年,仍舊心懷愧疚,不能忘懷。甚至使用心理分析的陰性象徵物,讓鏡頭深入花朵狀的喇叭,取代陽具象徵的手術刀,來深入其潛意識。結尾最終還是安排他受制於大環境,以至於絕望自棄,服毒自殺,來追求與所愛的人魂魄相聚。
致死的理性,中毒甚深的文明,究竟還有沒有可能救治?如果有,又該循何種途徑來重獲生機?休斯兄弟的答案似乎是肯定的。藉由敘述女主角的遠離都會,回歸濱海的鄉野荒嶺,獨自撫育由皇室流落人間的孤女來作結,影片似乎暗示了現代理性的唯一出路在於徹底地去階層化、去父權化,學習擁抱作為文明對立物的自然。
小結 就像所有改編自歷史的戲劇一樣,精通「開膛手研究」(Ripperology)的人士或許會不滿意這部影片對一些歷史細節的處理,一般咸信受害者無一倖免,並無餘數存活。但這本不是導演理解與再現傑克倫敦事件的關懷所在。如果影片可以作為一種想像的再現,旨在表達對人類社會犯罪現象的省思,對文化痼疾的針砭批判,而非單純歷史事件的拷貝與還原,我想,《開膛手》這部影片多少已達其目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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