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那一天,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我的朋友被河水沖走…」,在劇場裡,阿明在舞台上分享了他生命中最難忘的一個場景。看似布偶劇般的可愛裝扮與台詞,台下觀眾誰都沒有料到這是因為阿明對真實記憶所採取的刻意阻抗,為要拉開他與這段記憶之間的距離。邀請好友一起去溪邊玩水的舉動,成為了阿明心頭永遠抹不去的烙印。
PTSD,創傷後壓力症候群,這個原本只出現在退伍軍人之間的精神官能症狀,在創傷知情 (Becoming Trauma-informed) 的知識最近幾年被帶進台灣之後,不再是軍人的專利。同樣的症狀與痛苦,也出現在性侵受害者、家暴當事人與意外倖存者的身上。
心理創傷的痛苦源於無力感。在受創當時,受害者壟罩在無法抵抗的力量下而感到無助。如果是大自然的力量,我們稱作天災,如果是人為的,我們叫它暴行。創傷事件摧毀了人們得以正常生活的安全感,世間的人與事不再可以掌握,也失去連結與意義1。
美國精神科醫學教授,同時也是國際心理創傷的權威朱蒂絲.赫曼教授在其著作《從創傷到復原》中提到,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有諸多症狀,但基本上有三個主要的類別,它們分別是「過度警醒」、「記憶侵擾」與「封閉退縮」。正如字面意義,有 PTSD 症狀的患者即便脫離了危險的場景(如軍人從戰場回到家鄉,家暴或性侵受害人住在安置機構,天災倖存者被移送到安全的住所),他們依舊無法能如己所願地感到安心或不再保持警戒。相反的,他們往往會在噩夢或失神中驚醒,創傷記憶與痛苦如不速之客般一再地來訪。久而久之,他們僅能選擇退出社會與人群,將自己放置在看似更加遠離世界之處,但這並非合適的解決之道。
朱蒂絲.赫曼教授從他多年接觸心理創傷患者與協助其復原的經驗中發現,創傷的核心經驗是「權能喪失」與「失去連結」。為此,要幫助受創者獲得療癒,與之重新建立信任關係,使其恢復安全感,幫助受創者能好好回顧自己的受創經驗並哀悼,以及協助他重新與自己和社群有正向的連結,是最重要的療癒因子。雖說這幾年如眼動治療法 (EMDR) 與辯證行為治療 (DBT) 等經過實證有效的治療方式不斷出現,是否一定要讓受創者再度暴露在極度不願再想起的回憶之中有著高度的爭議,但赫曼教授為我們所指出來的大方向依舊可行。事實上,不管是何種治療方式,適時找人求助與重新建立正向的人際關係,都是創傷療癒中不可缺少的重要關鍵。這樣的道理其實不是甚麼新鮮事,我們生活周遭隨處都可見到這樣的例子,舊約聖經中〈路得記〉的故事就是明顯的範例。
隨著處境化聖經研究 (Con- (Contextual Bible Study) 的興起,聖經詮釋學有了愈來愈多元且豐富的樣貌,自解放神學、黑人神學、婦女神學、民眾神學面世以來,〈路得記〉的聖經詮釋在進入 21 世紀後也有了不同的焦點與視域。例如:路得記的重點不僅是波阿斯的善行,更是二位受到天災人禍(饑荒與喪偶)的苦主—路得與拿娥米互相扶持的女性互助文本。〈路得記〉的重要性不再只是上帝透過路得為以色列人帶來了最重要的君王—大衛,更是以色列人與外邦人攜手同心一同面對苦難,化眼淚為歡笑、絕望變盼望的故事。放在以巴衝突至今仍劇的現在,〈路得記〉所帶來的和解與溫馨,對我們來說不啻是一當頭棒喝,不斷提醒著我們要選擇和解共生的道路。
回到創傷療癒的角度,我們見到遭逢飢荒又失去了丈夫與二個兒子的拿娥米心如死灰,她心中的絕望在回到家鄉見到同胞所說的話就可以看得出來:「不要叫我拿娥米(意思是甜),要叫我瑪拉(意思是苦),因為全能者使我受盡了苦。」(舊約聖經.〈路得記〉1章20節)。從她吩咐二個媳婦各自返回娘家不要再跟著自己的舉動,也讓我們見到人們在受創之後往往會選擇封閉退縮的特色。要不是路得的堅持,我們甚至不知道一個人回到家鄉之後的拿娥米要如何過生活?聖經告訴我們,當拿娥米灰心喪志的時候,是路得堅持陪伴在她的身旁;當家中沒有食物的時候,是路得去田裡撿遺落的麥穗;如果沒有路得,是否有機會見到波阿斯的登場尚且不得而知。我們當然相信在這些故事的背後其實是上帝的保守與帶領,但同時也不得不承認,在〈路得記〉的故事中,第一個幫助拿娥米的人是路得,而後來為路得獻策,告訴路得可以怎麼做的人則是拿娥米。拿娥米與路得這一對婆媳在面對人生重大的苦難與失落時,並不是獨自面對,而是接受了彼此的幫助並且從中建立了正向的人際關係。當然,這一對苦命的婆媳後來的生活能得到改善,波阿斯的愛心與善行功不可沒,但我們也要問:「路得與拿娥米的確受到了幫助,但以色列百姓中其他的窮人或寡婦,他們的波阿斯又在哪裡?」
知名的美國電視節目主持人歐普拉.溫芙蕾 (Oprah Winfrey) 與兒童創傷權威布魯斯.培里 (Bruce D. Perry) 在對話時提到,當她準備離開家人與熟悉的生活時,她的父親建議她「找一個教會家庭」。當時她以為父親是因為希望她不要離開信仰才這麼說,但多年之後她才明白,父親是建議她不要自己一個人面對生活上的壓力與種種挑戰。在那個年代,教會就是一切,教會給予人諮商、滋養、安慰與庇護,那個年代沒有人說要去找心理醫生,但需要幫助時大家都知道要去教會2。
在筆者所帶的戲劇靈修營裡,我告訴學生們我們只做四件事:好好說故事,好好聽故事,好好演故事,並把自己的生命故事交託在上帝的手中。面對生命中的各種苦難與未知,我們都不明白上帝的心意究竟為何?但我們的確可以選擇不要自己一個人處理,也不要讓他人獨自面對。我們可以創造出比自己更大的群體,藉由眾人的力量一起去面對創傷、越過苦難,就如同拿娥米、路得與波阿斯所做的一樣。
真心期盼,願我們都能時時提醒自己—沒有人是一座孤島,我們永遠都不是孤單一個人,還有上帝與許多愛我們的人,會一起面對這個世界的種種意外、災害與苦難。願我們的孩子從小就知道這個道理—相信總有可靠的大人願意與他們同行。當他們有朝一日變成大人的時候,同樣能搖身一變成為主動陪伴與提供幫助的那一雙手。最重要的是,無論我們的年紀多大,依舊相信天上還有一雙充滿愛的眼睛,用和父母親同樣的眼光,溫柔地注視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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