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各位有沒有看過單口喜劇(stand-up comedy)?你對單口喜劇的印象如何呢?前陣子台灣單口喜劇圈滿熱鬧、風波不斷,對沒有看過單口喜劇的人而言,心中可能冒出許多疑惑:「他們在吵什麼?」「他們到底是誰?」「為什麼他們說出來的話都很可怕,講話這麼隨便、沒禮貌,又容易引起爭端?」「他們在台上這樣講都不用負責任嗎?」筆者並不是單口喜劇演員,不會分析段子,也不會有什麼專業的評論,僅就作為長期觀賞單口喜劇的觀眾,趁這次機會簡單分享我的觀察與反省。
台灣的單口喜劇
2018 年,曾任「台灣吧」製作人的曾博恩,開創一個仿造美式脫口秀的喜劇節目《博恩夜夜秀》,引起大家對喜劇節目的討論與關注。其實,筆者比《博恩夜夜秀》更早之前就已關注單口喜劇,一開始是先看到博恩的《大奶微微》經典段子,之後也漸漸追蹤看其他單口喜劇。
單口喜劇在台灣發展不到 20 年,算是小眾娛樂。其原型據說是美國作家馬克.吐溫(Mark Twain)時常在酒館裡分享他創作的故事,或將近期觀察生活時事的感想和反省公開討論。如此,構成單口喜劇的元素就是:一個人、一張嘴、一支麥克風,然後讓台下的觀眾笑。台灣單口喜劇教父,也就是卡米地喜劇俱樂部創辦人 Social(張碩修)曾說:「一個單口喜劇演員的成就感就來自於『能夠讓身邊的人都笑出來』那種滿足與快樂。」
單口喜劇源於歐美,但筆者僅收看台灣的單口喜劇;畢竟語言是一大門檻,因此歐美單口喜劇在此暫且不談。其實我喜歡看單口喜劇的原因,單純是喜歡「好笑」的喜劇演員們;並非因為他們的肢體動作好笑,而是他們說出一口有趣好笑的段子。仔細欣賞單口喜劇的表演就會知道,表演者不是將一連串早餐店飲料杯上的笑話塞進段子裡,組一組就搬上台,而是經過特別設計與修辭,一修再修,慢慢成為逗人發笑的段子。
單口喜劇演員
要成為一個單口喜劇演員,我認為很重要的特質是觀察力與幽默感,這也是特別吸引我的部分。普通人的生活日復一日,平凡且無聊,但一個喜劇演員卻可以在平凡無奇的生活裡,找到一般人沒有知覺或覺察不到的現象,然後用幽默有趣的方式指出來。若不是心思細膩、觀察入微,一般人很難做到這件事,更別說還要用好笑的方式說出來,這又是另一道功夫。因此,並非會講笑話就可以成為單口喜劇演員;單口喜劇表演不是講笑話大賽,不是看誰飆的笑話最多,反而是非常有深度的表演型式。在一般人眼中,做喜劇的人看來都是不正經、搞怪的人,說得直白一點,甚至是比較隨便、亂來的人。他們說著不乏碰觸道德底線、辛辣的話題,諷刺他人,也講風花雪月的事和沒營養的東西。可是換個角度,他們卻是比一般人更能夠苦中作樂的人。苦中作樂是一種能力,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苦中作樂,這也是喜劇吸引我的一部分。
生活不盡然都是喜劇,悲劇、苦難也沒在客氣,有時候,不幸的事反而多過好事。那麼,身為單口喜劇演員要怎麼在悲劇中找到講喜劇的素材?我很欣賞 Social 說過的一段話:「如果你想把一個『悲劇』轉化成『喜劇』,就要找到那個悲劇最荒謬的核心,然後把它指出來,你才能真正打敗它。」這也引出一個單口喜劇演員的重要任務:你必須非常誠實地、積極地從事創作,而且真誠面對自己內心深處,消化悲劇中的衝擊,觀眾便會透過你的表演,體會感受到你挖掘的深度。這是騙不了人的!即便段子內容不全然真實(因顧慮到表演張力與現場氛圍),但是觀眾會跟著你進入情境,體驗悲劇當中的荒謬之處。我想,當單口喜劇演員直視自己的人生悲劇,不斷面對它,與悲劇對話、和好,一路走來,最後用詼諧方式說出來,轉化為喜劇,說不定對喜劇演員而言,是一種敘事治療。
「真實」,正是人稱「喜劇貴公子」的黃豪平著迷單口喜劇的地方。黃豪平說到,站在單口喜劇舞台上表演:「某種程度透露著你這個人想法的真實,跟你所敘述的這個世界的真實狀況。你沒有辦法在這個舞台上說謊,假到某一個程度的時候,觀眾是看得出來的。」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每週站在台上講道,某種程度滿像單口喜劇演員。雖然講道不是講笑話讓會眾捧腹大笑或要取悅會眾,但身為一個信仰的追尋者,在台上勇敢袒露自己,承認自己的真,日積月累下來,會眾仍會感受得出來:你是玩真的,還是假的?而基督信仰不也強調真實嗎?
地獄哏
大部份單口喜劇演員的表演題材很安全,但也有不小心會引起爭端的時候,其中最大的爭議就是「地獄哏」。什麼是「地獄哏」?簡單而言,就是「拿不幸的事情或他人的先天特質開玩笑」;這樣戲謔地看待他人或自己的不幸經歷,或以先天、非自願造成的外在特徵去大開玩笑,其實隱含道德疑慮。有趣的是,道德在單口喜劇的情境下,經常被擱置不談——為什麼有些人聽到地獄哏還是笑了?這可是拿不幸的事件(不管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來開玩笑呢!
這個世界為了維繫秩序,人們會透過明文或不成文規範來建立道德底線,地獄哏就是在試探這條線;弔詭的是,人的天性就喜歡新奇好笑的東西。曾有研究這麼說:人類對於「創意新奇」跟「幽默有趣」的興趣有高度相關。因此在日常,幾乎很少人會公開用不幸的事大開玩笑,因這樣的舉動既不可取,也不被大眾接受;但在單口喜劇表演裡,這種諷刺手法雖少見,卻新鮮有趣。受眾因「失諧」感受太衝擊,而忍不住笑出來,情不自禁覺得怎麼這麼好笑,但不必然認同表演者說的內容。因此,這個笑跟良心無關,觀眾的笑是對於表演者的敘述手法及修辭的驚呼。
雖然這類玩笑充滿爭議,可是配合表演者超乎常人的修辭與口才,讓觀眾忍不住嘴角失守。地獄哏遊走在「道德」與「不道德」之間,「不應該笑卻笑」的複雜心情,正是地獄哏的最高境界。有時,當碰觸跟自己有關的地獄哏,也會陷入不知道該不該笑的窘境,甚至會有一種「是不是我開不起玩笑?」或被冒犯的疑惑。不過,撇開道德層面,有些地獄哏的確反映了社會實況與現象。既然是反映社會現實面,那麼就有可能給受眾提供一些反思的空間,而產生正面的意義。
雖然這種表演方式存在爭議,但基於表演的角度,我認為試圖理解與重視段子所要傳達的東西或議題,正是重要的開始,這也是觀賞單口喜劇前,首要建立的心態。即使地獄哏有正面意義,還是要小心、謹慎使用,畢竟其中或多或少仍傳遞歧視與偏見。因此,我自己不愛地獄哏,除非我預備好要聽一連串地獄單口喜劇,先把自己內心的道德底線稍微拉鬆一點、心臟強壯一些,願意多放開心去理解或重視演員想要傳達的隱藏訊息,不然我不會輕易嘗試(或者說沒有勇氣)一直聽地獄哏。
被稱為「地獄使者」的 J I M( 程建評),是最讓我佩服的使用地獄哏的喜劇演員,他不僅拿已過世的老爸大開玩笑;又曾在段子中將當年台鐵太魯閣翻車案當作素材演出,表演內容提及「花蓮翻車魚」;又用霧社事件來反問:「台灣人注重安全嗎?」最後用一句:「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來不及好好說再見!」作為結尾。雖然他將群體的傷痛(翻車案跟霧社事件)搬上檯面,但整體來看,包含控場氛圍,整個段子感覺用另一種形式轉移了痛苦。(如同將悲劇化為喜劇)
結論
社會學常提到次文化,次文化可說是相對於主流文化的另一種價值觀或行為。我認為在台灣,單口喜劇就好像次文化——看似低俗的表演,以嘲笑別人為樂,事實上卻較少人理解它是什麼。
別忘了,單口喜劇是一種娛樂和表演形式;既然是表演,那麼演員就會在表演中有一個以上要傳達給觀眾的訊息。一個成熟的單口喜劇演員除了接受喜劇修辭的技能訓練之外,更重要的是他的「真」敞開的程度。而面對地獄哏,若您不是帶著看表演的心情觀賞這些單口喜劇的地獄哏段子,那麼,「認真就輸了!」(這也是在對我自己說)
好了,我要繼續看我的單口喜劇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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