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加福音素以「邊緣人的福音」、「貧窮人的福音」著稱。整本福音書中處處流露著對邊緣弱勢者的關懷,福音書中的耶穌則被視為「貧窮人的盼望」。耶穌在猶太會堂宣讀的以賽亞書經文:「主的靈臨到我,因為他揀選了我,要我向貧窮人傳佳音。他差遣我宣告:被擄的,得釋放;失明的,得光明;受欺壓的,得自由;並宣告主拯救他子民的恩年」(4:18-19),更是被視為解放神學的聖經依據之一。
※路加提升婦女地位
對於婦女神學家而言,邊緣人和貧窮人與女性的處境密不可分。在耶穌的時代,女性因著她們的性別,在父權制度之下飽受壓迫與被邊緣化之苦。可以說,女性就是邊緣人或窮人,甚或兩者都是。德國婦女神學家費蘭札(Elisabeth Schüssler Fiorenza)對父權制度的了解是,它是一種社會文化制度,在這種制度下,擁有某些優勢地位的男性對處於劣勢的其他男性、女性、孩童、奴隸,和被殖民的人民擁有控制的權力。在父權制度之下,握有優勢的男性以本身的權力為中心,藉由法律、傳統、教育、禮儀,和語言塑造意識型態,並訂定社會規範與家庭制度,將處於劣勢者壓制在他們之下,各種形式的剝削、壓迫、邊緣化和非人化因此應運而生。因此,當時的女性被視為男性的所有物,必須依賴男性的保護才能生存;她們無法擁有屬於男性所擁有,形塑傳統並賦予女性在歷史上的可見度之權力。這使得她們喪失參與公眾領域事務的機會,也讓她們無聲無息地隱沒於歷史的洪流之中。
然而,路加福音以頌揚女性的自決行動,以及肯定她們的使徒身份與領導者的角色,來挑戰父權制度的不平等。天使的報喜揭示,上帝拯救計畫的成就需要女性參與;馬利亞的尊主頌宣告,貧窮卑微的人將要擁有歡欣喜悅;用香油膏塗抹耶穌的腳的婦人,和供應耶穌與其門徒需要的女性顯示,有一些婦女能夠運用她們自己的財物;馬大與馬利亞的故事,將女性由性別角色加諸在她們身上的家務責任和隨之而來的焦慮中解放出來,給予她們與男性同等的權利去追求靈性與智力的成長;在耶穌死與復活的場景中,婦女的出現突顯出男性門徒的怯懦。路加福音提及女性的次數(共42處經文),與作者使用的文學方法(pairing,配對,有關男性的記事,就會有另一段與女性相關的相似記事與之相配成對)也顯示,作者試圖顛覆男尊女卑的不公平社會制度,將女性列入「受欺壓的,得自由」的範疇,以提升她們的可見度,還給她們發言的權力。其中,尤其以「尊主頌」明確指出上帝為受壓迫的和卑微的弱勢者所行的大事。
※馬利亞頌揚公義解放
「尊主頌」(1:46-55)是馬利亞的頌歌。這首頌歌之前的經文提到,馬利亞從天使加百列獲知,她將要以超乎常人所能理解的方式懷孕生子,而她所生的嬰兒要被稱為上帝的兒子。在她表明願意讓上帝的話語在她身上成就之後不久,她動身前往拜訪施洗約翰的母親伊利莎白。伊利莎白被聖靈充滿,對馬利亞說:「妳是女子中最蒙福的,妳所懷的胎兒也是蒙福的!」接著,馬利亞因上帝對她的祝福而說了這一段話。
在這首頌歌當中,馬利亞不僅是為了上帝眷顧卑微的她,揀選她作為成就上帝拯救計劃的器皿,而將尊榮歸於上帝;馬利亞甚至把她個人親身體會的這種「上帝顧念卑微的人」的經驗擴及到所有「敬畏上帝的人」,包括上帝向以色列列祖許諾的實現,以及上帝在歷史中對以色列人的扶助。雖然從原文來看,這一首頌歌是使用過去式描寫上帝的行動,並回顧歷來上帝與以色列之間的關係,然而,馬利亞所歌頌的並不限於上帝在過去歷史中曾經施行的種種救贖行動。對她來說,她深信上帝的仁慈將要及於亞伯拉罕的後裔、世世代代、直到永遠!
這是一首宣揚上帝的公義、解放的頌歌,馬利亞在當中陳述了她的盼望與確信:上帝將要為貧窮的人、沒有權勢的人、卑微的人、受壓迫的人所行的大事──就是他們必然重拾生命的尊嚴,飢餓的人要得飽足、卑微的人要受高舉;而狂傲、心目中沒有上帝的人,他們的計謀要失敗、擁有權勢的人要失去地位、富足的人要空手回去。上帝在過去的歷史當中是這樣向敬畏他的人施行慈愛,在未來他也要同樣地向敬畏他的人廣施仁慈。因為上帝乃是慈愛的上帝。
使卑微的人與居高位的人、貧窮的人和富有的人互換地位,這是典型的上帝的行動。這樣的例子在聖經裡面屢見不鮮:我們看到,以掃和雅各還在母腹,上帝就對利百加說,「將來大的要服事小的」;我們在箴言讀到:「他輕看狂傲的人,恩待謙卑的人」;我們也看到施洗約翰說:「他必興旺,我必衰微」。對馬利亞來說,這也是一個再真實不過的經驗──上帝的兒子經由一個卑微的女子出生為人,上帝在她的身上彰顯出,上帝的確是「抬舉了卑微貧困的人」。這種地位的對調、轉換常常是上帝施行公義,導正是非的方法;但是,從人的角度和經驗來看,這種對地位的互換、改變的盼望與確信,卻是一個多麼具有顛覆性和革命性的信息!
※「尊主頌」的革命信息
十九世紀英國坎特伯里大主教田波爾(William Temple)曾經警告被差派前往印度的英國宣教師,絕對不要在公開的聚會裡面宣讀「尊主頌」或傳講「尊主頌」的信息。因為,基督徒在印度這個國家原本就已經飽受質疑,遭受異樣眼光的注目,倘若人們發現基督徒所讀的聖經之中包含了像「尊主頌」這樣,挑戰印度既有的社會結構與價值觀,又具有煽動性的經文,基督教與基督徒就更難在印度的社會當中立足了。
與田波爾的態度截然不同的是,二十世紀的解放神學家。在廿世紀的六○年代,拉丁美洲的神學家們為了回應社會上貧富階級之間懸殊的差異,以及窮人飽受富人的剥削與壓榨,連最基本的人性尊嚴都蕩然無存的悲慘狀況,而發展出了「解放神學」,目的是將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民從被壓迫的狀況當中解放出來。他們往往運用「尊主頌」,以及與「尊主頌」類似的經文來作為教會應該參與社會、政治、經濟的改革,甚至支持使用武力進行革命行動的聖經根據。
雖然,在不同時代、在不同的社會情境之下,在不同的階級當中的人們,對「尊主頌」這段經文或許會採取不同的態度。然而,他們對這段經文的中心信息的看法卻是一致的:這是一段挑戰社會的不公義、呼喚人們來參與改變世界秩序的革命性行動的經文。
是的,上帝將要藉著馬利亞來開啟的,的確是一個改變世界的革命性行動。但是,上帝要藉著馬利亞為這個世界帶來的改變是一場寧靜革命。上帝並不是藉著槍炮、武器、暴力、血腥流血,來達到翻轉這個世界的秩序與價值觀的目的。並且,上帝的揀選,本身就是具有顛覆性的,他並不是照著一般人的標準,選擇有權勢、有地位、有能力、有學問,或者是具有革命領袖特質魅力的人,來作為完成他計畫的器皿。上帝所揀選來完成他革命性行動的器皿,是一個地位卑微、在男性主導的社會當中連發言權都沒有的女子;上帝是藉著由她所生、躺臥在伯利恆馬槽裡的軟弱無助嬰兒,來完成他的革命。
※與上帝同工
馬利亞自稱是上帝「卑微的婢女」有兩個意思。這是馬利亞表明她隨時準備好要毫無保留地回應上帝的呼召(1:38),因為她自認只是一個卑微的婢女,就必然要無條件地服從主人的吩咐,也就是上帝的命令。即使是在她必須要冒著被誤認為不守婦道,而按著當時猶太律法被處死的危險狀況下,她也沒有推辭。此外,馬利亞的地位也是卑微的。她是一個身在父權社會中的女性,是一個處於尊敬年長者的社會當中的年輕女子。崇高的社會地位或權勢對她來說,是遙不可及的。而她的孩子,耶穌,在誕生的時候也是地位卑微的。耶穌的第一個棲身之處將是馬房,他的搖籃將是馬槽。作為一個人,耶穌在日後將會談到自己說:「狐狸有洞,飛鳥有窩;可是人子連枕頭的地方都沒有。」(9:58)然而,馬利亞確信,上帝要為她成就大事,天下萬民要以她為有福;她也相信,她個人的這種「由卑微被高昇」的經驗將會成為普遍的經驗。
大多數的人聽到「尊主頌」所描述的價值觀與地位的翻轉時,會把它們當作是好消息。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因為人們常常從屬靈的角度看這段經文,認為它所談的只是精神和靈性上的卑微、貧窮和飢餓。但是,這種態度事實上是削弱了經文扭轉世界的力量。就如同教會,如果認為教會的工作與責任只是在拯救靈魂,而忽略了教會是在這個世界建造上帝國,讓上帝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的器皿,我們很可能會把教會事工的重心單單放在培育信徒靈命與教會人數的增長,卻忽略了整個世界都是上帝的靈運行的場所,都是我們可以與上帝同工的工場。
另一方面,人們會認為尊主頌對他們來說是好消息的原因,是因為大多數人並不認為自己是富有的人,或者是有權勢的人。然而,目前居住在台灣的人們所享有的生活水準,與第三世界、第四世界處在絕對貧窮狀況下的人們相較,是令他們艷羨的富足。與年長的長輩比較起來,我們居住在更大、設備更加現代化、電器化的房屋;我們的飲食更加的豐富、多樣化、精緻化;我們不再以擁有腳踏車、摩托車代步為滿足,昂貴的高級轎車成了競相爭逐的身份地位象徵。學歷、職業、收入、財富、權力、社交關係、威望、族群,和性別等因素的差異造成的社會不平等現象,則在我們生活當中隨時隨處可見。我們當真能夠自認「卑微、貧窮、飢餓」嗎?
路加以婦女的故事開展福音書的故事情節,以「尊主頌」預告上帝在個人與社會,政治、經濟與宗教,性別的責任與行為上的拯救與解放。今日台灣婦女仍然飽受兩性不平等的社會福利制度、剝削女性的法律、政治參與的限制、工作的困境、不平等的教育機會,與性暴力的夢魘之苦。我們能夠像馬利亞一樣,積極回應上帝的呼召,參與上帝的計畫,以實際的行動批判並挑戰狂傲的執政者,持續關懷台灣社會中卑微饑餓的人?我們能夠跟馬利亞一樣,充滿信心地唱出對顛覆人類秩序的上帝的頌讚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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