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於1920年的林宗義教授,是台灣第一位教育學博士林茂生的長子。年輕時受英籍傳教士蘭大衛醫師夫婦的影響,立志從醫。在日本東京帝大時期,他選擇了當時最為冷門的精神醫學作為主修。1945年畢業時,還沒有台灣籍的精神科醫師。戰後台灣飽受戰火摧殘, 根據林教授的回憶,於1946年接掌台灣大學精神科時,台灣的精神醫學仍呈現一片「不毛之地」。
※從不毛之地到台灣精神醫學
日本戰敗之後,林教授從東京回台接掌台大精神科,大部份的日人精神科醫師都被立即遣送回國。戰後台灣百廢待興,政權交接之際,當務之急乃處理各地肆虐的傳染病,根本沒有時間,也沒有經費發展精神醫學。在沒有政府奧援的情況下,林宗義必須設計屬於台灣人自己的精神醫學課程、病患照顧、研究方法,短短二十年間,從一片貧瘠景象,到成立了自己的精神醫學學會,林宗義起了關鍵性的角色。台灣精神醫學的圖像,是在這樣步履維艱的背景之下建立起來的。
林宗義教授也是台灣少見的國際性人物。他的研究帶領了台灣登上國際醫學的舞台。和許多具有遠見的精神科醫師相同,林宗義教授早在1946年從東京返台時,便體認到做群眾研究的重要性。他的跨文化體驗奠定了日後從事流行病學研究的基礎。1948年,他研究了台北三個城鄉發展程度相異的三個地區精神疾病調查:1949到1952年,他和學生們協力完成了三個原住民村落的調查研究。後來,林教授和學生們一同建立的,以流行病學統計作為基礎的研究方法,成為世界衛生組織中廣為閱讀的文件。以這兩個研究為基礎的後續研究,也成為世界精神醫學界流傳的「福爾摩莎模式」。
※向世界精神醫學叩門
1960年代,世界衛生組織去函世界各地挖角,希望能有位和組織中有同樣見地、願景,還有熱忱的人加入他們的團隊,當時許多人都以工作、家庭為由婉拒了擔任要角的邀請。林教授在眾多回函當中,顯現了他的高度興趣。1952年,旅訪世界衛生組織西太平洋辦公室的世界衛生組織精神醫學部長哈格里布斯,也順道拜訪了人在台北的林宗義。1955年,林宗義正受邀成為世界衛生組織心理衛生部的專家委員。1966年,開始擔任該部的主任,並為世界衛生組織起草十年的精神流行病學,以及精神疾病診斷及分類學的主持人。對於林宗義自己而言,國際舞台「像是夢一般不真實」,但客觀而言,林宗義多彩多姿的生涯,其來有自。
※精神醫學無法解決的創傷
1947年五月十日,林宗義母親王林采蘩上書國民參政會,請求協尋失蹤的林茂生,也就是林宗義的父親。國民政府給參政會的回函,從不交代林茂生的下落。爾後,林茂生的名字便出現在處決名單上。林茂生的遇害,可說是台灣菁英受到國民黨政府清算的代表。當時的林宗義才二十七歲,身為台大精神科的主任,正當事業正要起飛之際,父親卻在此時失蹤。原本繁忙的公務之餘,早已無閒暇可言,如今頓蒙失怙之痛,林宗義除了強忍悲痛,也只能更加投入工作。當初入門精神醫學之前,林宗義曾經請示父親的意見。林茂生引王陽明的詩句提筆揮毫,作為兒子留學日本的座右銘:「桃源在何許,西峰最深處,不用問漁人,沿溪踏花去。」短短二十個字道盡了對後生無盡的期許。
果然,不靠範本,亦步亦趨發展台灣精神醫學的林宗義,也把台灣經驗帶往世界舞台。二戰之後以「世界公民」作為要旨的精神醫學,在世界衛生組織的規劃裡逐步實現。組織的第一個跨國大規模流行病學計畫的重任,竟然是由一個非西方人一肩挑起。只是諷刺的是,林宗義在正式接下世衛任務,主導跨國研究,並更加頻繁進行職務旅行的時候,卻被自己的國家檔在門外。由於自己和二二八事件的關係,林宗義成為國民黨政府的眼中釘,也成為黑名單的一份子。不過,正因為他拿著聯合國發給的證照,讓他更有機會四處旅行。
1989年,林宗義擔任東京大學客座教授時,畫下了他自己的「精神醫學系統圖」,簡單一幅示意圖,說明了他的思想?蒙背景、專業訓練過程,以及各種跨文化養分的滋養脈絡。「要澆灌你的花園」,這句伏爾泰小說《憨第德》主人翁的名言,同時也是林宗義的人生座右銘。秉持著人道情懷,在國際組織裡一步步實現自己對精神醫學的願景想像,隨著精神醫學的分類標準計畫、精神分裂症的國際流行病學計畫等階段性地完成,林宗義所灌溉的樹苗,似乎已經開始茁壯。在台灣,精神醫學學會的茁壯、專科醫師訓練的成熟,醫院以及社區工作規劃的健全,在在也實現著這個系統圖上枝葉的繁盛。
※面對二二八 追求公義和平
當他闊別家鄉二十幾年重回故土,林宗義教授開始經營的,卻不是精神醫學本身,而是政治社會和文化層面的努力。1987年,陳芳明在加州聖荷西主持二二八事件40周年紀念學術演講會時,林宗義40年來首次在公開場合談論父親林茂生在二二八事件的遇害經過。根據在場人士的回憶,平時林教授的演講,都是口若懸河;但那天,他似乎把鬱積40年的眼淚一併宣洩。40分鐘演講中,他有一半的時間是在流淚。1989年,林教授回到了台灣,開始了另一階段的工作。
林宗義走訪各地尋找和他一樣,同是二二八受難者的家屬,發現這些「倖存的受難者及家屬」都有類似創傷後壓力疾患的心理表現。他歸結了受訪對象五個階段的掙扎,分析了他們在統治者暴力壓迫的環境理的心理表現、日常生活終必須面對的問題,還有在社會及群體行為上的影響。對於這些精神醫學所無法處理的創傷,林宗義效法的是德國面對兩次集權政府的蹂躪之後,所追求的公義和平之道。1991年,他與當時的李豋輝總統會面之後,提出了政府與民間必須共同追求的五大具體目標,包括了官方報告、紀念碑以及紀念館的設置、對受害者的賠償、和平日的制定等,最後他成立了林茂生愛鄉協進會,旨在重建遭到二二八破壞的台灣文化及教育事業。
※「台灣」是畢生守護對象
綜觀林宗義教授的一生,他追求普世價值的努力,還有跨文化精神醫學的實踐,最終造就的是甚麼樣的民族情懷?林教授離開人世剛不久,這一切發生的歷史也還不太遠,實在很難歸結出一個所以然來。根據世界衛生組織第一任總裁,同樣也是精神科醫師的布洛克,齊修姆的講法,許多心懷大志來到國際組織工作的專家,後來的國族認同都發生了轉變,而他們也經常被來自的地方所遺忘。
有學者指出,林宗義的父親,林茂生提出對台灣人民的教育方針時,實際上受了多股力量的影響,包含基督宗教的文明教養、日本的現代化的洗禮、還有身為「中國人」的民族情感。而林宗義教授自己親歷日本教育的背景,繼承父執輩中華民族的圖騰想像,還有跨民族經驗的人生歷練,一直到八?年代初期,他仍樂觀受對岸政府之聘,指導中國進行「給一億人的心理健康計畫」。只是身為台灣人的認同感在林宗義心中早已萌芽。1970年代,他和黃武忠、宋泉盛和黃彰輝牧師默默開始進行「台灣人民自決運動」。
在海外進行的台灣人民自決運動不僅回應了戰後世界上許多民族國家經過戰亂、壓迫過後追求自主權的願景與手段,也成為奠定台灣本土論述的基礎之一。和林教授共事的黃彰輝牧師回憶道,從日本時代屢見的「台灣人的悲哀」,讓他深深感到「不甘願」。但筆者認為,自決運動並非只是為了出一口氣那麼簡單。如同研究創傷的學者經常做出的比喻「出埃及記」一般,這不但是一個受逼迫、磨難的過程,更造就了新認同的型塑,和新天地的追尋。歷經中華民族的想像、黑名單的陰影、聯合國工作開?的窗口,和重新親炙故土之後,「台灣」成為林宗義的結論,成為他畢生守護的對象。
綜觀林宗義的一生,不僅足跡罕見遍及全球,更貫串了神學意涵。林宗義的回憶錄《精神醫學之路》中,首先簡介了他的三位導師,分別是他的父親林茂生、在東大的精神醫學?蒙老師,還有神學導師植村環牧師。植村環曾經在台南長榮女中擔任校長,戰後撰書描述戰火帶給婦女、幼童的心靈創傷。在一切著重物質復健的東亞社會,這樣的關懷取徑如同鳳毛麟角。而根據林宗義的回憶,在大戰其間,他早已目睹戰爭對太平洋戰爭士兵的心理影響。在一切精神問題被傳染疾病排擠,以及在隨之而來的冷戰背景之中,國家莫不塑造英雄,而棄心理問題於不顧。林宗義的努力堪稱在曠野的貧土之中開闢耕地。
2010年7月20日,林宗義教授已經在加拿大溫哥華蒙主寵召。回過頭來看花園裡,這株逐漸茁壯的精神醫學綠樹。一生不靠範本、不靠理論,千山獨行、「沿溪踏花」的林宗義,足跡之廣,在世界上甚或無人能夠比擬。他走在許多理論的前端,但理論的產生有它們的社會背景,也有「人」的緣由,必須仔細檢視先驅者錯綜複雜的生命故事,才能逐一浮現。林宗義教授作為精神醫學先驅,更貼切地說應該是一位思想家,他生命故事的意義更必須從他在醫學的裡裡外外多軸向的參與中,逐一抽絲剝繭,方能細緻地彰顯。斯人已故,然而他所走過足跡尚待我們沿著歷史的長河,往花瓣掉落之處重新踏尋,重新認識。
(註:本文的擴寫版本,預計見於台灣精神醫學會林宗義教授紀念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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