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別平等教育遭到誤解
去年,因為教育部要落實性別平等教育法,將多元性傾向議題融入課程綱要而引發質疑的聲音。「同志教育」宗旨在於消弭性別歧視、增進性別友善的校園環境。反對者大多擔心實施同志教育是否會讓學童的性別混淆或者造成同性性行為泛濫,甚至還惡意詆毁性別教育學者所編撰的教師讀本,意圖造成社會大眾教育部未經審慎思考即推動同志教育的錯誤認知。
在此做一簡要的說明。首先,一個人的性傾向認同並不會因為教導學童認識多元性傾向而受到影響,更不會將異性戀導向同性戀。第二,同志青少年受到霸凌及自殺的比例是一般人的三倍以上,而友善的同志教育不但可以減少同志因為性別特質或性傾向而受到霸凌的狀況,更可以支持潛在的同志學生,在將來有一天他/她意識自己是同志時預先做好自我認識的教育,減少目前同志青少年在自我認同困擾而不斷攀升的自殺率。
令人遺憾的是,這些反對者陣營當中以「基督徒」自居者多,將聖經中關於同性性行為「不潔」、「罪惡」或「招致毁滅」的經文明列,並拿來作為反對「同志教育」的訴求。向外結合在公部門或民間企業等有力人士之基督教徒,透過幾位立法委員向教育部施壓,質疑實施「同志教育」的作法,並延後實施期程,同時也命出版在即的性別平等教育教師參考手冊再重新審查,阻擾手冊的出版。
這事件讓我身邊許多重視社會正義的朋友感到不解,並質疑台灣基督教會反對同志教育的立場:「全球各地已陸續有解放神學或同志神學的論述,為何台灣的基督宗教教仍有這樣大的反撲聲浪?」尤其是從事性別平等教育或同志教育的朋友,更對基督教不解:「台灣的基督教對同志造成了嚴重的傷害。」我相信,基督教會並非同質性的團體,很多教派對於同志議題的看法不盡相同,只是很少有平衡的對話。
※多元性別者在教會中
從1997年開始,我們在台灣南部原鄉部落支持成立了一個以多元性別平等為主要訴求的支持團體-Colorful wi。團體原本一開始是從教會青年團契的樂團服事開始凝聚,但成員對於自己多元性別的身份與身為基督徒的角色之間開始感到衝突。多元性別的身份是指非異性戀男、女二元性別分類框架的性別類屬,在生理性別、性別特質、性別認同或性傾向等不同面向呈現多元複雜的樣貌,他/她可能是同性戀、雙性戀或跨性別者。然而,這些盡心服事上帝的多元性別弟兄姊妹,卻很少敢在教會中提起教會是否接納同志的信仰問題,只能各自默默持續禱告維持與上帝的關係,堅信基督的救贖必能帶來盼望。
在原鄉部落中,多元性別者的壓力除了來自教會,還包括了部落緊密的親屬關係所帶來的壓力。原鄉部落重視家族榮譽與大多數的文化相同,但因為部落人數較少,個人在團體中不易隱藏,多元性別被視為異類時,承受的壓力也更大。尤其,若身份長嗣(Vusam)在排灣族社會來說,是要繼承整個家族的血脈,是家族社會地位與財產的繼承人,承受的壓力更是重大。即便是非異性戀者,他/她仍會受到家族壓力而走入異性戀婚姻,寧可自我壓抑、隱藏自己,或過著兩面的生活,雖對婚姻不忠,但無法否認內在的渴望,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
面對這些壓力,Colorful wi的團員為了更裝備自己,除了樂團演出之外,也組織許多性別或宗教的課程,學習如何面對困境而走出不一樣的路。
※「耶穌喜愛所有的小孩」
「我們是 神照祂的形象造的,神接納了我,我也要接納我自己。」──阿拉斯
阿拉斯(化名)是團員之一,他從小因為陰柔特質明顯而常遭到嘲笑,「娘娘腔」是他的外號,上學對他來說是個夢魘。原本個性開朗活潑的小男生,被磨得沈默寡言,愛唱歌、愛跳舞的他,從來也不敢在眾人面前表現,因為他擔心又會成為眾人的笑柄、動輒得咎。回想童年生活,他說:「還好,我那時候在教會得到救贖,在主日學校中,我認識到耶穌、學到上帝愛所有的小孩。靠著信仰,我得以抵擋這些不愉快的霸凌經驗。」
「到國中時,我才真正對自己承認喜歡男生。有一次在教會舉行的婚禮中,我看著那對新人,但怎麼樣都沒辦法想像我會是站在紅毯上的人,我不知道自己未來如何面對這些結婚的事,我不會想要跟女生結婚…,我那幾年一次重覆一個夢境,我站在教會十字架前,跪在地上哭泣久久不能自已。夢中牧師娘聽到我的哭泣走了出來安慰我,我抱著她哭了好久。…」
夢中醒來的阿拉斯向上帝禱告:「愛我們的父神,求你保守我,讓我不致於跌倒,失去信心。上帝彷彿聽見我,回應說:『你是我所創的,是造著我的形象,你所做的,都是我悅納的。』我就先以這樣的約定度過了當時的恐懼。」
高中時,有一次教會請到外來的牧者宣講,該位牧者說到上帝毁滅世界是因為「男與男行羞恥之事」,阿拉斯再也無法沈住內心的憤怒,原本熱衷教會活動的他漸漸不再上教會。他還是維持與上帝的關係,日日向上帝祈求內在的平安,與主接近。他說:「我很努力禱告祈求上帝的慈愛與我同在,我不相信上帝會因為祂的創作而懲罰我或其他人,不論是在痛苦的深淵,我歷經了聯考失敗、情感挫折,我能感覺上帝無時無刻都與我同在。…我不再上教會,因為每次上教會都會感覺到自己是被排斥的。」
Colorful wi的成員們多少都經歷與阿拉斯類似的歷程,對教會失望、感覺被教會背棄、盡力維持與上帝的關係。比起其他同志基督徒幸運的是,成員們能團結起來,彼此扶持,感覺不是孤單無助的。不過,教會具有排除性,卻是不爭的事實。
※盲目的信仰很危險
「盲目的信仰就像沒有信仰一樣危險,有時質疑會讓你得到更深層的信仰。」──《為巴比祈禱》
這句話摘自電影《為巴比祈禱》的對白中,溫牧師回應巴比的母親-瑪麗,因為瑪麗認為溫牧師用自己的詮釋聖經文句是一種褻瀆,而牧師告訴瑪麗說,很多聖經的書寫與詮釋,都是按照當時時代的脈絡來決定的,甚至有很多聖經經文,其實在現在看來是不切實際且不合理的,但從來不會有人當代時付諸執行。
例如聖經中記載男男性行為是「可厭惡的事」的《利未記》,禁止的是原迦南宗教中男男性行為的敬拜儀式,也就是記載在申命記中禁止的廟妓(23章);讉責的是偶像崇拜、不敬上帝的行為,被視為不潔淨的並非純然針對男男性行為。另外,在《羅馬書》中,保羅更沒有當代性傾向認同的概念,他所讉責的男男性行為應該是指當時希臘、羅馬文化中,成熟男性將男童視為性對象的「孌童」,而非對當代男同志認同者的打壓。在保羅書信中也提到了許多當時社會脈絡下被視為需要規範的事:「男生留長髮」、「女人在公開場合禱告與講道」都不合本性,如今看來就不見得符合時宜。
在電影中,巴比的母親瑪麗得知巴比的性傾向後,要求巴比恪守聖潔的生活,在家裡四處貼上經文提醒巴比。巴比自己知道對男性的情感,但心理醫師卻問巴比你沒有發生性行為怎麼知道你自己是不是同性戀?其實,性傾向的確認與有沒有性經驗沒有相關,很多異性戀者在沒有發生性行為之前,就已經知道自己是異性戀者。在充滿歧視同性戀的社會氛圍中,同性戀者尤其不敢向別人坦露自己的性傾向。所以,當心理醫師問巴比「你想不想當同性戀?」時,巴比說:「我只是想要更親近我的家人。」很多基督教會依聖經字面上解釋,並無知地想要矯正同性戀,造成巴比與家人變得更疏離了,其實,正是這種恐懼同性戀、阻斷家人相愛的思想,才是最需要醫治的。
回到更早之前,主耶穌也曾公開挑戰經學教師的教導和作法,祂甚至不滿意這些位高權重、倚賴帝國統治而魚肉鄉民的祭司,祂藉由傳揚上帝的慈愛並親自見證而受世人追隨,然而,這些掌權者卻認為祂巔覆了羅馬法律與秩序,稱頌上帝的國而威脅羅馬帝國的權勢。耶穌不畏懼構陷入罪及釘死在十字架上的恐懼,為了實踐上帝的正義,祂走向最危險之處,與其他被視為政治犯的猶太人經歷同樣受難之路。
基督徒的首要任務是什麼?如耶穌面對經學教師的提問時所示:「你要盡心、盡性、盡力、盡意愛主─你的神;又要愛鄰舍如同自己。」全心侍奉上帝,就是徹底信任上帝的方式。這樣的信念會帶來自由、憐憫與勇氣,金恩博士起而反對種族隔離政策,正是帶著這樣強烈的信念,即使面對所有的威脅也都堅持下去,因為相信如同耶穌一樣信任上帝,這是身為基督徒最重要的使命。
如果我們只是照著字面上的意思、斷章取義,我們很可能就會離上帝的旨意越行越遠,成為傷害鄰人的人,成為福音宣揚的阻礙。
※共同為消除壓迫而努力
「同志不是議題,而是一個一個的生命。」──張懋禎牧師
「那你後來怎麼看待自己的信仰呢?」
阿拉斯說:「…我有時會覺得,還好上帝讓我有同志又是原住民的身份,很早就意識到社會上對弱勢群體的壓迫。耶穌在世宣教時,也遇到很多壓迫與歧視的事情,耶穌沒有選擇在位、權勢的位置上去處罰壓迫之人,反而更貼近受苦的人,主選擇站在窮人、性工作者、乞丐這一邊,接待他們,並一起承擔苦難。所謂基督徒,不就是要以耶穌為榜樣,去實踐上帝的愛嗎?而不是成為壓迫者,應該是共同為消除壓迫而努力,我覺得這就是上帝依祂的形象所造的我,做為基督徒重要的使命。」
阿拉斯仍對神有信心,在成長的過程中,縱然有許多疏離與孤單感,但有上帝的慈愛同讓他得以突破各種困難。阿拉斯在一次禱告後,頓悟到上帝的旨意:「我隱約知道,我要成為那個能承受傷害的人,上帝給了我一個那麼受到屈辱的生命,身為同志,就是要以耶穌的實踐作為學習的楷模,耶穌最慘都能讓人折磨得不成人形、甚至被釘死在十字架上,我所受到一點點屈辱就要離開神的義,就差一點就要為『惡』作見證,而不是去證明上帝的『愛』,我真的是太丟臉了。」
「因為後來在社會人文的領域中學習,看到基督教會傳教一開始大多造成很殘酷的文化毁滅,包括對台灣原住民的文化影響。所以,目前我相信耶穌所說的那個上帝是唯一真神,我也接納任何文化社會裡頭所謂的唯一真神,不論是稱呼「慈瑪斯」(排灣語)或阿拉,都與希伯來人稱為耶和華,就是耶穌所相信的上帝。我願意全然侍奉上帝。但我謙遜的認為,不是所有的基督徒與教會都實踐了上帝的愛。耶穌教導我們不論斷人,但否定同志存在正當性的基督徒們,卻以上帝之名,褻瀆了聖靈。」
阿拉斯認為:「我不認為上帝會反對我們質疑,祂可能對我們的答案不盡滿意,但我認為,祂的旨意絕對不會是要我們對鄰人丟擲石塊。」
阿拉斯靠著自己與神堅定的關係,維持自己的信仰,我不認為這樣的例子是普遍的。在colorful wi的團體中,我們曾討論過性傾向認同與信仰的關係。有一位投入教會服侍很認真的成員,他本身是男同志,但因為害怕被教會知道後會遭受到否定而宣稱會走入異性戀婚姻。我們知道,他這樣的選擇是因為來自社會對於同志的壓迫。同志無法作自己,身在部落、又投入教會侍奉工作,這些在他心中無法並存的元素,逼迫他選擇一條阻力最小的路。他漸漸退出團體,我們也用一種隱微的方式默默支持他,我想,這一群人的團結存在,就足以給很多同志基督徒信心。
每一次colorful band在禮拜中、婚禮或慶典中,站在舞台上歌唱、跳舞,我只能默默祈禱,有一位正也面臨同志認同歷程的否認、壓抑的孩子,會看到這些大哥哥、大姊姊勇敢做自己的典範,並從中得到力量。我也相信,「相信上帝」的愛與勇氣,有一天必定會讓反對同志存在正當性的教友們,放下成見,擁抱同志,共同為實踐上帝的愛做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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