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還沒有結婚前,兒童就一直是我在教會事工上特別專注的區塊。好像總有用不完的精力、源源不絕的創意,可以與主日學同工們一起帶領教會與社區的兒童。但我知道我之所以能成為一個這樣的「兒童牧師」,並不是因為偶然,而是從母會—東榮教會就開始耳濡目染所得到的訓練,在大專學生中心、在神學院、和所實習過的各個教會,每一個階段都是實際幫助我、培養我能夠成為一位兒童牧師的重要過程。
要成為一個兒童牧師,其實真的是有系統的「被養成」,但是成為一個母親呢?當我真的成為一個母親時,我才發現當媽媽比當牧師還難。教會的孩子在牧師面前總是禮貌又恭敬,連嬰兒都是笑瞇瞇的;但是自己的孩子不一樣,好像整天哭哭鬧鬧,而且常常讓我感覺自己好像他們的「僕人」?在第一個孩子出生後的那幾年,我常常暗夜哭泣,我向上帝說:「神啊,我真的不知道怎麼當一個媽媽,我真的很累、很挫折,我真的不會。」但其實認真的、更深入地去思考,在「我好難」這個問題的背後,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出在「婆媳問題」。
我成長於一個比較西化教育的家庭,而婆婆是一個傳統的、標準的布農族婦女,這意味著我們對「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標準是不一樣的。我喜歡(我必須要有)很大的個人空間,家人之間也是一樣;但布農族是家族凝聚力很強的民族,雖然布農族不喜歡攀套關係、不喜歡外來者,但是對於「一家人」是沒有界線的。
記得一個布農族的好朋友對我說:「我很佩服妳,為什麼能嫁給布農族?」我問她什麼意思?她說:「妳竟然能跟大家庭一起生活!難道妳不覺得都沒有自我了嗎?」她的這席話雖然讓我捧腹大笑,但也點出我為什麼當時在當母親這件事上有那麼大的挫折。
我對嬰兒的期待是照著百歲醫生的書所說的,培養他獨立自主入睡、培養他在我工作時能有獨立安靜的時間,雖然我是他的媽媽,但我對我嬰兒的想法是:從小就要學習「相互尊重彼此的個人空間」;可是婆婆的想法恰好相反,嬰兒一哭,她就跑來我房間把孩子抱起來,甚至塞給我一條布農族的傳統揹巾,她說:「我們都是這樣帶小孩的,妳要揹著他睡,妳要揹著他工作。」啊!那一刻,我真正感受到世代的差異,感受到我必須開始正視婚姻中跨文化所帶來的課題。
跨族群的戀愛或許是浪漫的,但進入婚姻,開始有孩子後,就需要務實一點。我們要把孩子養育成一個什麼樣的人?或許,是身為一個正統長老教會傳道人的責任感使然,我比先生更在意孩子對自己身份的認同問題。在幾經考量後,當孩子準備開始要讀幼兒園大班,我們毅然決然地回到山上部落生活,並且把孩子們送進「沉浸式族語教學」的公立幼兒園。沉浸式族語教學是透過全面化的課程、活動及與家庭的配合,讓幼兒自然而然習慣講族語、並且認識、了解自己的根、自己族群的文化、認識自己,這跟一般學校一週一次上「本土語言」課程是不一樣的。
回憶起他們幼兒園的那段歲月,是很美好的過程。為了瞭解孩子在學校的情形,我也積極參與學校的各種活動,譬如各種文化祭儀或是節期、食物的認識。記得有一年,幼兒園的老師來電邀請我,能否到校協助他們現場教學,教孩子們做「Savusa-Savusavu」呢?這是布農族傳統的長粽,要先採集月桃葉,刷洗、燙過,再把小米或是糯米用葉子包成長條狀。原來老師在我的FB上看到我訪問教會老人家的田野調查,當時在這位阿媽的口述記錄中提到了savusavu。為了瞭解這是什麼味道,我實際請婆婆教我如何做,並且詳實的拍了照片。老師們在討論課程內容時,恰好看到了我的文章和照片,便邀請我到校協助教學。說實話,我一開始是猶豫的,因為照相我很會、寫文章也會,但是要我示範包粽子,我不會呀。可是面對老師熱情的邀約,我不忍拒絕。為了這個課程,在教學之前,我花了許多時間在家練習包小米長粽,更背好所有相關的故事和民族植物的詞彙。那次的經驗給我很深的體會,我心裡想:「真奇怪,明明我不是布農族的人,學校卻邀請我來教布農族的孩子做布農族的食物?這是為什麼?」
當我回到教會,笑著向長老提到這件事時,長老說:「哪裡奇怪?妳是布農族,牧師,妳現在已經是我們布農族。」當時長老這樣回應我,我真的有點感動,原來我的努力是被看見的,原來我是被接納的。當我們願意誠懇地進入文化當中,一起學習,一起生活,族群文化間的隔閡會消融。
在陪伴孩子成長的過程當中,我也會刻意的跟孩子提到屬於媽媽的文化習慣與禁忌,我認為這是跨族群的婚姻與家庭中,相當重要、但卻很少被在意的一點。其實,禁忌也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基本底線,了解彼此的禁忌,並且為了對方而不去冒犯,正是「彼此尊重」的開始。
比如說,雖然我是基督徒、我是牧師,但是對於吃飯筷子的擺放方式我非常在意,因為從小到大,在我的文化氛圍中,把筷子直立插在飯和食物裡面是絕對不可以的,不僅沒有禮貌,還意味著死亡意義。結婚初期,有位姻親在家裡吃飯時,卻總是毫不在意的坐在我面前,然後把筷子插在飯裡,甚至告訴他的孩子這無所謂。我可以理解他個人的無所謂,但是我的心裡非常不舒服,我甚至有被冒犯、被排擠、被輕視的感受。這樣的經驗,也讓我同理去認識布農族的生活禁忌有哪些?並教導孩子為什麼必須要去遵守,因為讓孩子充分理解並盡力遵守不同文化群體的規範,不只是禮貌的問題,也是在教導他如何學會尊重他人、尊重自己。
布農族稱禁忌為samu,就是大家都必須遵守的規定,這是文化中相當重要的核心。Samu不只有規範「絕不可以做的事」,也有「一定要做的事」。像是大家常在電影、電視或是網路文章看到的「殺豬」patazbabu,其實隱含著嚴肅的倫理文化。訂婚、結婚或是重要的人生大事,都要「殺豬」,這不只是分享,更象徵著立約,也象徵接納和宣告。布農族殺豬時,不是任何人都能分到豬肉,能夠分到豬肉的人都是「有關係」的家人。要分給誰?分什麼部位給他?也是一門學問。結婚初期完全不懂箇中的深奧,但回到山上後,在教會、在部落、在學校,帶著孩子參與其中。老人們不特別說,但從中去學習、去體會,慢慢地也將這些深植進我們的生命中。
我們身旁其實有不少「跨族群的婚姻」,河洛人+客家人、河洛人+布農族、布農族+泰雅族、排灣族+西拉雅族、台灣人+韓國人……。跨族群,其實說來已經是很常見的狀況,甚至因為現在大部分的年輕人也都只講華語,更沒有什麼語言上的溝通問題。 但是,正因為大家都「只講華語了」的這個問題,更警惕我必須要在教會、在自己的家庭中,保存族群的文化價值與自我認同。
許多跨族群婚姻中的孩子面臨的重大問題是:「我不知道我是誰?我似乎不屬於任何一個族群。」建構孩子自我認同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是需要整個家庭,特別父母一起努力營造的。不只布農文化、語言,其實包括台語,我也都不間斷地在自我學習和再傳達給孩子。
「我認同我自己是誰」,是無法強勢給予的,但陪伴孩子一起學習、一起成長,我們會一起找到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