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罪與聖靈的雙重主題
當我們捧讀羅馬書六至八章，不難發現兩項重要主題，就是「罪／肉體裡的舊生命」與「基督／聖靈裡的新生命」。保羅指出，我們過去是罪的奴僕，是屬肉體的。願意行善卻無能為力，反倒做盡我們憎惡或不願做的惡行，人處在這樣的張力底下無疑是悲哀且痛苦的。
然而，保羅並未繼續哀嘆，他指出「藉著耶穌基督」以及「賜生命之靈的律」即為解方。這三章涉及的議題當然不僅限於罪與聖靈，不過本文將會聚焦於這兩個主題，並會從五旬宗／靈恩派信仰的視角著手，希望能稍稍帶來不一樣的詮釋觀點。
情感與終末：五旬宗靈性的整合神學
讀者展讀至此，可能會認為筆者要從聖靈論著墨，畢竟主題是罪與聖靈，看來似乎會談到如何靠聖靈勝過罪。五旬宗／靈恩派常被認為是以聖靈為中心的信仰體系，若要討論其神學，許多人也往往立刻聯想到聖靈論，其實終末論可能是幫助我們更深入瞭解五旬宗／靈恩派信仰的框架。五旬宗背景的學者蘭德（Steve J. Land）主張五旬宗信仰或靈性（spirituality）不只重視「正信」（orthodoxy），也重視「正情」（orthopathy）和「正行」（orthopraxy），並將三者整合起來，使其與人類的認知傾向、情感傾向及行為傾向相互關連。而情感是靈性的整合中樞，因此也是五旬宗神學的核心。
蘭德認為，這種情感並非僅是情感主義（emotionalism），更是一種由對國度的天啟式熱情（apocalyptic passion for the kingdom）引導的終末論運作方式。何以五旬宗對終末和國度抱持熱情？首先，五旬宗其實並非聖靈中心論，而是基督中心論。某些五旬宗強調基督的五重職能性身分：救主（savior）、醫治者（healer）、成聖者（sanctifier）、用聖靈施洗者（baptizer with the Holy Spirit）、再來王（coming king）。這些基督的身分所指出的職能，在五旬宗被稱為「全備福音」（Full Gospel）。
接著，這五重身分中又以再來王為核心：因為耶穌的再來，受造界才能得到完全的修復、救贖，意即「萬有更新」，而「耶穌是再來王」這層終末論意涵是理解耶穌為救主、醫治者、成聖者、用聖靈施洗者的「鑰匙」。前面的這四個身分或職能：救主／拯救、醫治、成聖、聖靈的洗，其實與終末萬有更新的意義是相通的，都隱含轉變、更新的意思。因此，終末論對五旬宗信仰而言，具有核心意義。五旬宗的「正情」／情感正是一種對基督再臨、萬有更新的熱情。
「已然／未然」的張力：終末論與羅馬書的連結
走筆至此，也許有讀者不解，五旬宗和終末論與前述羅馬書的經文關連為何？終末論的重點並不是討論千禧年各派的主張或是預測末日時間表，而是救贖的完全實現。終末論常提及「已然」（already）和「未然」（not yet），意即國度與終末隨著耶穌的第一次來臨「已經」來到，但是「尚未」完全實現；直等到耶穌再臨，新天新地成就，終末圓滿才會完全實現。基督徒生命的成長正是活在「已然」和「未然」之間。如前所述，保羅提到「罪／肉體裡的舊生命」與「基督／聖靈裡的新生命」，從終末論的視野看來，似乎在指基督徒面臨兩者之間的張力和掙扎，前者意指「未然」，後者指向「已然」。
然而，五旬宗聖經學者費依（Gordon D. Fee）認為，保羅在6～7章所說的那種心中有兩個律：「立志行善由得我，只是行出來由不得我」的景況，是歸信之前的事，不是在描寫基督徒的存在，保羅的經文很明顯如此主張。他認為保羅將律法與罪、肉體聯繫起來，律法和肉體都屬於過去，即是在基督和聖靈來到之前，與終末相對的時代。
總而言之，保羅不是在描述基督徒裡面的聖靈與肉體交戰。不過，費依並不是在宣揚一種「凱旋主義」（triumphalism），彷彿在基督／聖靈裡的新生命中就不會犯罪，就會完全得勝。歸信而進入新生命後，仍然會面對「已然」和「未然」的張力；但就「已然」的角度來看，人已經成為新的創造，與過去不再一樣，雖然仍不完全，但朝向終末圓滿的新造逐漸轉變。
醫治的救恩：從衛斯理到五旬宗的轉化神學
從這些經文我們可以發現， 保羅對救恩的理解並非對罪惡的「法庭式宣赦」（forensic declaration of the forgiveness of sins），而與成聖或生命的轉化有關。五旬宗常被認為受衛斯理影響，歐利華柳（L. William Oliverio Jr.）指出，衛斯理受其摩拉維亞敬虔派友人影響，不贊成路德宗所主張：「基督徒就實存而言，同時是罪人又是聖人」的辯證狀態。在此，衛斯理的觀念其實與前述費依對保羅「基督／聖靈裡的新生命」理解很類似，基督徒已是新的創造，不是活在基督和聖靈尚未來臨之前心中兩個律交戰的狀況。
衛斯理的這種典範（paradigm）也拒絕法庭式救恩的理解，而認為救恩是一治療（therapeutic）的過程，在救恩當中賜下的赦免是醫治與恢復。對他而言，罪是需要醫治的軟弱，而非因犯法需要贖罪。由此可見，衛斯理的救恩觀強調成聖，成聖是讓信徒恢復神的形象，基督因此被理解為拯救者、成聖者、醫治者，與前述五旬宗「全備福音」相合。五旬宗對救恩的觀點正是與法庭式概念相左，著重生命的實際轉變和更新。而這一切，也需要放在終末論的框架中理解，這是在「已然」和「未然」之間朝向終末圓滿的更新和轉化過程。
與神聯合：成神論與救恩的普世異象
也有人認為，衛斯理的成聖觀念還受到東方教父屬靈著作影響，認為基督徒生活和救恩的關鍵是「有分」而非「赦罪」，並主張救恩是與神聯合（union with God）的過程，是成神（deification）或神化（theosis）。五旬宗／信義宗學者卡維里（Veli-Matti Kärkäinen）指出，當從成神或神化的角度考量時，救恩即和與神聯合的概念構成了基督教各種救恩論的匯聚點，這是人類一種宗教性的動力。他表示：「人性中最深層的渴望，就是與他的神連結或者聯合」。
卡維里並將與神聯合的渴望，與教會在團契（koinonia）中彼此連結及與神相交的普世合一異象聯繫起來。他從閱讀保羅書信而主張一種對於稱義（justification）更為關係性的理解，這是基於盟約（covenant）而非法庭式的理解。因此他總結道：稱義是藉著信、透過聖靈、在基督裡與神之間的嶄新狀態和關係，意即人與他的神聯合。
卡維里將救恩理解為聯合的觀點，其實深植他所傳承的芬蘭曼多馬學派（Mannermaa School），該學派提倡一種對路德的全新詮釋，認為路德著作裡的稱義並非一般人所認為法庭式的向度，而是有「基督同在於信心裡」以及「分享上帝」（participation of God）的觀念，與正教的「成神」相通。前者意即信之所以能使人稱義，是因為它含有和擁有臨在的基督；後者是關於分享上帝的性情，意即「成神」。
不過，路德在看羅馬書第七章時，還是認為這是在談肉體和聖靈的爭戰，與衛理宗和五旬宗的看法有所差異。然而，從曼多馬學派的路德詮釋，也指出他並非持法庭式救恩觀點，且主張生命的轉化，雖然他未明確以終末論為框架，但「成神」和「神化」的生命轉變過程確實是終末論議題。
罪與魔魅：從個人救恩到萬物更新
在第八章，我們可以清楚看到終末論的視野從個人生命擴展到受造萬物，罪不只是個人道德性的，更是結構性的。五旬宗學者楊偉明（Amos Yong）指出，五旬宗相信耶穌是救主，但其延續十九世紀保守新教的觀點，將拯救理解為人類因原罪而有罪性且無法自救，惟因耶穌基督在十字架上的死、復活、升天，使人類與神得以復和。又藉悔改和相信耶穌的位格和工作，人被聖靈的能力重生，被收納成為神的兒女。
然而，五旬宗／靈恩派的經歷裡，耶穌的拯救不只赦免罪，也救人脫離疾病。尤其在「全球南方」（global south），所謂救恩包括從魔鬼的權勢得到拯救，他們認為這是疾病、貧窮以及其他物質與社會經濟弊病（socio-economic ills）的原因。在「全球南方」，也不難見到五旬宗將性產業、愛滋病毒、醫學上無法解釋的病症、失業、政治腐敗，以及其他現實生活中的挑戰歸咎於魔魅（demonic）／邪靈的力量。
不過，魔魅這個田立克（Paul Tillich）使用的概念，並非僅指位格意義上的魔鬼或超自然向度，也可能指一種具破壞力的權勢，透過社會文化使人被綑綁，喪失自由。由此可見，五旬宗在全球脈絡下，傳遞一種更為整全且此世性（this worldly）的福音。意即，救恩不僅意味個人的罪需要得到赦免，也包含從罪和魔魅造成的全面性、結構性權勢與影響中得到解放；罪和魔魅都不限於個人道德層面，也含涉結構性、社會性的邪惡。救恩不僅是「個人靈魂」向度的，也涉及身體醫治的整全人學理解，接著外推為受造的世界得到全面更新。因此，耶穌身為救主，不只是把人類從個人所犯道德性的罪惡拯救出來，也包含罪和魔魅導致的結構性權勢，這明顯也是終末論議題。
方言與嘆息：軟弱中的能力與終末的盼望
在此我們看到保羅用擬人化的手法，將萬物的嘆息／呻吟和人類的嘆息／呻吟並列，因受造萬物和人都在罪惡和魔魅的影響下受苦而發出嘆息／呻吟，但同時熱切期盼獲得自由，就是人的身體在終末得到完全的救贖以及萬物更新的實現。可見這段經文關注的是終末的盼望，以期有份於將來的榮耀。
八章26節提到「聖靈用說不出的嘆息為我們禱告。」（和合本）新漢語譯本作：「聖靈親自以無以言喻的呻吟為我們祈求。」許多五旬宗／靈恩派都將這段經文理解為「說方言」（speaking in tongues），費依同意這樣的理解，他指出此處不是指沉默無言，而是「難以言喻」，且極可能是指方言禱告。馬起亞（Frank D. Macchia）表示俄利根（Origen）和金口若望（John Chrysostom）是最早將羅馬書八26節與「方言」聯繫起來的詮釋者，他又指出近代的聖經學者祈士曼（Ernst Käsemann）認為「歎息」一詞在原文中的意思是「無法言喻的」（unutterable），而非「沉默無言」（unuttered），這樣的區別使我們能將這段經文理解為一種「無法言喻的言語」——一種悖論。由於「歎息」最可能指涉的是敬拜中可辨認的表現，祈士曼因此將其與「說方言」聯繫起來。
費依也傾向認為方言是舌音（glossolalia），是對神說的，而非用以與人溝通的語言；又表明禱告和讚美似乎是看待保羅對方言的認識最好的方法。在這段經文脈絡下，他主張在保羅著作裡，方言有其神學意義，是「已然／未然」終末時間張力下，信徒在聖靈裡與受造萬物一同呻吟、嘆息，期待終末圓滿實現的表現方式，意即將這種聖靈經驗與對基督國度那即將來臨的自由的終末期盼關聯起來。
因此，在終末的框架下，「說不出的嘆息」呼應前面經文受造之物迫切期待脫離奴役、虛無的嘆息，意即基督徒的方言禱告並不是一種「終末榮耀的實現」，也非逃避塵世的，毋寧說這是和受造物在現今的種種痛苦、不公不義、壓迫現況下一同嘆息，期盼終末的萬物更新。
另外，保羅在林後十二10 提及：「什麼時候軟弱，什麼時候就剛強了。」這段悖反的自述，若與前述〈羅馬書〉經文對照，可知聖靈是現今矛盾和軟弱之下力量的來源。因此聖靈的體驗，尤其方言，其實是一種「軟弱中的能力」，它並非獨立遺世的超然經驗，而是認同塵世的苦難現況；它也非終末的實現，而是呻吟、嘆息，渴求終末救贖的來到。
筆者淺見，若今時台灣基督長老教會中追求靈恩的個人或群體，能參透以上對聖靈恩賜和方言與〈信仰告白〉裡「通過愛與受苦，來成做盼望的記號」（thong-kè thiàⁿ kap siū-khó͘, lâi chiâⁿ-chòe ǹg-bāng ê kìhō）的內在關連性，靈恩群體將能更扎根自身傳統，與非靈恩陣營之間的張力也將得到緩解。
結語：終末框架下的整全救恩觀
簡而言之，我們可以說，聖靈裡的新生活是一種轉變和力量，開啟了神的國的「已然」；但是聖靈和聖靈的恩賜——尤其是「說www.pexels.com By Marek Piwnicki 方言」，卻提醒我們終末的「未然」。與其相關的能力，是一種「軟弱中的能力」，而非「凱旋主義」，也非逃避塵世。方言禱告讓我們知道基督徒是與受造萬物在終末的「已然／未然」當中一同嘆息／呻吟、受苦，期待終末萬物更新的實現。這樣的理解，也帶來一種生態神學討論的可能性。
綜觀這三章經文，我們看到在終末框架下對罪與聖靈的五旬宗／靈恩信仰理解，但並非單站在筆者的傳統，而是尋求會通。五旬宗在救恩的理解上承襲衛理宗，並間接與信義宗「曼多馬學派」和正教相關，均主張救恩並非「法庭式宣赦」，而是生命的轉變、醫治，朝向終末「新的創造」的實現邁進。而五旬宗又認為耶穌的拯救不只讓人罪得赦免，還要將人從罪和魔魅的結構性、社會性破壞得到解放，包括整個受造的世界也要得到更新。而在這「已然／未然」的終末時間裡，人藉著方言禱告與同陷於罪和魔魅破壞的萬物一同發出嘆息／呻吟，並期待新天新地的終末圓滿實現。聖靈開啟終末及新生命，並讓人開始經歷轉變，在「已然／未然」之中期待與萬物一同更新。
如此我們會發現聖靈的工作和社會公義的實踐並非毫不相干，某種程度也都是期待終末的圓滿實現。羅馬書這三章的經文雖短，但讓我們看到終末論框架下的整全救恩觀點，筆者佐以五旬宗／靈恩派視角，盼望能貢獻一些新的理解。
延伸閱讀：
1. Land, Steve J. Pentecostal Spirituality: A Passion for the Kingdom. Sheffield:Sheffield Academic Press, 1993.
2. L. William Oliverio Jr. Theological Hermeneutics in the Classical Pentecostal Tradition: A Typological Account. Leiden and Boston: Brill, 2012.
3. Macchia, Frank D.“Sighs too Deep for Words: Toward a Theology of Glossolalia. ＂Journal of Pentecostal Theology 1(1993): 47-73.
4. Swoboda, Aaron Jason. Tongues and Trees: Towards a Pentecostal Ecological Theology. Leiden and Boston, Brill, 2013.
5. 戈登・費依。《保羅神學：聖靈論》，思語譯。美國：美國麥種傳道會，2017。（Fee, Gordon D. God's Empowering Presence: The Holy Spirit in the Letters of Paul. Grand Rapids: Baker Academic, 1994）
6. 曼多馬。《曼多馬著作集：芬蘭學派馬丁路德新詮釋》，黃保羅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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