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作為群體的生態
政治是群體裡的生態。亞里士多德曾言,人類是自然本能地為「公益」(common good)組成群體城邦的「政治生物」(ζῷον πολιτικόν)。(註1)因為政治是群體的生態,沒有人可以離開政治而活。整部舊約聖經,同樣展示政治是必然的現實,與亞里士多德或許多古今哲學家所不同者,猶太經書展示的猶太人相信在人管治的現實背後,神才是真正掌權者的真相。
所以,在神權信念為本的以色列族群中,政治與信仰的互動再明顯不過。祭司的身分不遜君王,而先知既可當面指斥君王、勸勉百姓,也成為君王和百姓的安慰。
再也政治不過的福音書
新約作品成書在羅馬帝國時期,當然有別於舊約的處境,但其信念卻同出一轍。耶穌說:「凱撒的東西歸給凱撒,神的東西歸給神。」(可十二17;參太二十二15-22;路二十20-26)常被引用作教會不要討論和觸碰政治世事的聖經根據。其實這是斷章取義,既忽略了這句的上下文,也沒有掌握耶穌的修辭和背後的信念。
馬可、馬太和路加都記述了這句話之前的對話和提問者的動機:
「後來,他們差遣了一些法利賽人和希律黨人到耶穌那裏,要從他的話裏找把柄。」(可十二13)
「那時,法利賽人出去商議怎樣在耶穌的話上找把柄陷害他。」(太二十二15)
「於是他們監視耶穌,差遣了一些耳目去假裝成好人,要抓住他的話來作把柄,好把他送交總督法辦。」(路二十20)
單就福音書提出的背景,政治動機和目的再明顯不過。耶穌洞悉他們的陰謀(可十二15;太二十二18;路二十23),以「人掌權是現實,神才是一切主宰的真相」作回應。在羅馬帝國裡,刻上凱撒頭像的錢幣象徵政治的現實,錢幣當然是屬凱撒的,這是「現實」,但真正的主宰是神——「神的東西歸給神」。「真相」是:有那一樣不應該歸給那創造天地萬物的主宰?耶穌並非說跟從者不要觸碰和談論政治,而是確認猶太信仰的信念——人管治是現實,神才是真正的掌權者。
耶穌之受害,也是政治的考量:「於是祭司長和法利賽人召開公議會,說:『這個人行了很多神蹟,我們該怎麼辦呢?如果我們任由他這樣下去,所有人都會相信他,羅馬人就會來奪去我們的地土和我們的民族。』他們當中有一個人,名叫該亞法,是那一年的大祭司,他對他們說:『你們甚麼都不懂!也不想想:讓一個人替民眾死,免得整個民族滅亡,這對你們是有利的。』」(約十一47-50)遑論耶穌之死在十架上,罪狀牌寫著:「猶太人的王耶穌」,更是再政治不過了。
從使徒行傳、書信到啟示錄
初代教會在面對權勢威嚇時,彼得和約翰回答:「聽從你們,不聽從神,這在神面前正確不正確,你們自己判斷吧!我們所看見的、所聽見的,不能不說。」(徒四19-20)顯然不是一般所認為的不問世事的「政教分離」,遑論盲目順服掌權者。在腓立比的信徒,極可能因為不是公民的身分而受逼迫(參徒十六20-21),保羅勸勉他們要活出天國子民的樣式(腓一27,中譯:「生活要與基督的福音相稱」),雖然他們基於不是羅馬公民這身分而受壓迫,但他們是「天上的公民」(腓三20)而得榮耀改變。這也是「掌權是現實,神才是一切主宰的真相」,並不是不問世事、遠離影響生活甚至信仰的「政教分離」。
同樣,在提摩太前書中,為君王和一切在高位的禱告(提前二1-2),既不是抽離政事,也不是諂媚權勢,而是因為「真相」而知道何以為。緊接著為君王和在位的禱告,保羅強調:「神願意萬人得救,並且都來認識真理。因為神只有一位,在神和人之間也只有一位中保,就是成為人的基督耶穌。」(提前二4-5)這對於宣傳凱撒是主、是神的兒子、是神人之間的大祭司(Pontifex Maximus)的羅馬帝國而言,是再政治不過的宣言。
啟示錄以「萬王之王,萬主之主」稱謂耶穌(啟十九16),並將羅馬喻為巴比倫及海獸、地獸(啟十三,十四8,十七5,十八2,十,二十一),才是信仰對政治真實和恰當的提醒。
保羅對「掌權者」的教導
不少牧者、信徒引用羅馬書十三章1-7節中的「當順服掌權者」,認為教會應順服掌權者,遠離政治。其實這忽略了保羅在羅馬書全書中,一再強調終極的審判和拯救來自神——所以,權力的真正來源是神,不是掌權者;也無視期望造訪羅馬的保羅寫羅馬書的動機和考量。無論是猶太主義者對外邦權勢的敵意,還是初代教會中某些認為神國來臨者,既否定了現世的管治,也不必盡納稅和守法等責任。保羅在羅馬書的教導,既是調教羅馬教會的焦點,也是因時制宜、免於外人誤解的勸說,並非放諸四海皆準的神聖法則。
真不談政治,那教會何以形成?
基督宗教從社會的邊緣進入中心以至成為國教,甚至隨後的發展——無論是組織還是信仰的演繹和論述,都離不開政治。如果按今天某種「教會不談政治」的觀點,恐怕以馬丁路德為代表的宗教改革也不會出現。從歷史的發展講,沒有政治的考量和保護,馬丁路德應該像在他之前的先賢如約翰˙胡斯(John Hus, 1370-1415)一樣殉道告終。
信仰群體應該辨識口號式、簡化和化約的信仰之限制或問題,培養察驗神心意的生命,不被這個世界所同化和塑造,必須能洞見其中的問題。這不僅是對神是掌管歷史的認信和踐行,也是對所在的社會世界見證和論述的責任。
當代教會的誤解與挑戰——錯誤的理解政治與政教分離
就政治的議題與爭論而言,今日的教會不論是華人或是西方,最大的問題就是將政治等同政黨,甚至政治人物;最大的錯誤是挪用甚至曲解經文為個別政黨、意識形態和政治人物搖旗吶喊。誓死效忠政黨和政治人物多於歷史的主宰、公義的主,美化、掩飾政黨和政治人物的下墜變質,不願辨識意識形態背後的議程、偏見或敵意,掩眼不看神所創造和護理的世界陷入不公、不義、腐敗和殘酷的權勢。
又或者誤解「政教分離」不是不談政治,而是政權不能干涉信仰自由,信仰不藉政權為己謀利的信念,誤引「凱撒的歸凱撒,神的歸神」,將神所創造和護理的世界,拱手讓予罪的權勢,使其肆無忌憚地蹂躝行惡。自顧吟唱這世界非吾家,等候「被提」和天堂的入場券。
上述兩個極端都屬殊途同歸,在一定程度上犯了十八世紀「自然神論」(Deism)的錯誤——認為神並不關心祂所創造的世界及其上事宜,人只要憑自己的努力建設前進便可。這絕對是違反信仰的,與新約作品的憧憬背道而馳,就人文和歷史角度而言,也是有負於共生的世界和下一代的未來。
政治作為信仰的生態實踐
社會學鼻祖韋伯(Max Weber, 1864-1920)認為政治是致力於分享權力,並且影響權力的分配。(註2)華人耳熟能詳的講法是孫中山說的:「政治是眾人的事。」無論個人如何討厭政治,都必須認識政治一如呼吸的空氣、魚在其中游的水。空氣和水可以被污染,並不等同我們可以不呼吸,或魚離開水依然能存活。從潔淨的空氣和清澈的水,至被污染的空氣和水之間,牽涉到誰、為何、如何造成污染?並且我們將要付出甚麼和多少代價?如何面對下一代和神所創造的一切?
顯然,政治核心的問題是權力、責任和義務。怎樣的制度可以達致權力受到監管和制衡,而被賦予權力者能夠和應該負責,以達到公益。從信仰的角度講,防止或減少污染還不僅是人類生態的問題,更是對神護理、創造的管家職責。同樣,權力的監管和問責也是回應歷史主宰的應有之作為。一俟明白這點,政治就是生態,甚至信仰生態的踐行。正如先知彌迦所言:「世人哪,耶和華已指示你何為善。祂向你所要的是甚麼呢?只要你行公義,好憐憫,存謙卑的心與你的神同行。」(彌六8)
我們可以不屑政黨之爭,可以討厭政治操作,可以鄙夷政治人物的虛假張狂,但我們沒有離開政治的空間和可能。作為神的子民,我們應該比任何人都更敏感和洞見生態究竟是邁向公益、共享權力和責任?還是滿足私利、專權操控?
香港與世界的見證與對台灣的祈願
筆者作為旅台的香港人,見證香港自2019年社會運動以來的下墜,也深深體會掌權者因為恐懼虛怯,卻因為擁有不受監察的權力而作出拘禁、立法、執法和司法種種不公。香港已經從曾經閃爍的「東方之珠」,變成「猜度紅線」的危城,影響所及,沒有任何領域可以倖免。當看見曾經由優秀和負責的公務員團隊所管治的都會,只是幾年間就可以由平庸甚至反智之輩所「帶領」,背後當然是有更大甚至邪惡的權勢和力量所操控。
執筆至此,剛好有幾起事情極值得台灣朋友思考。其一是現任香港立法會多位議員,在十月初已被「勸退」,表明不參與明年的立法會選舉。這些在2019年極力支持特區政府,為中方賣力(順服掌權者)的議員,已成為明日黃花,是沒有利用的價值、用完即棄並且不可回收之工具。其二,英美聯合調查柬埔寨的詐騙集團,竟與中共國安有關連(美方司法部的起訴書內容見註3連結)。其三,曾經為許多人所讚嘆和誇耀,甚至不少牧者、信徒認為是福音廣傳的腳蹤——「一帶一路」,其實是使周邊國家陷入債務危機,並且沿路開設基地港口、但主權卻屬中共的計算。晚近印尼官方和中共的財務重組談判(註4), 起因是中共在印尼興建的高鐵,已使印尼陷入財政危機。類似的事件已經不是新聞,只是台灣朋友似乎並不敏感這種利益背後的計算和危機,總是表面地看建設和發展,無感於背後的邪惡。
作為旅居台灣的香港人,筆者祈願台灣的讀者,在認信上帝掌管歷史的同時,亦能被祂所更新,察驗甚麼是善良、純全和可喜悅的旨意,不為世界所塑造和欺騙(羅十二2)。面對謊言威嚇,霸凌當道,世界遠離上帝心意,教會必須學會辨識,在黑夜已深、白晝將近的世代(羅十三12),藉見證佇候榮光。
附註:
本文部分內容取自作者即將出版的《新約神學》。
1. Aristotle, Politics 1.1253a.
2. Max Weber,“Politics as a Vocation,"in From Max Weber: Essays in Sociology, ed. and trans. Hans H. Gerth and C. Wright Mill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46), 77-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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