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四、五月期間,德國卡塞爾的國王廣場上出現了一座高十六公尺的方尖碑。在混泥土的灰白色壁面上,分別以四國語言(德、英、阿、土)刻下:「我是一位異鄉人,你們留我過夜、接納我」,這段出自馬太福音第二十五章,耶穌的教導。這字樣的出現是特別的,因為這座具有紀念性質的公眾設施其實是第十四屆「卡塞爾文件展」的作品之一,並獲得了本屆最具代表性的Arnold Bode獎。這個現象對基督教藝術來說,無疑是提供了我們再次思想信仰與現代世界之間的關係,並從它開始,得以看見德國教會在藝術事工裡的耕耘。
從文件展說起
雖然藝術的現代性發展至今已是百家爭鳴,同時,對大型策展型態中的前衛感早已見怪不怪,但是五年一次的「卡塞爾文件展」依然是當今藝術朝聖的重要指標(在最後兩屆的參觀平均人數已達九十萬人次)。從1955年開始,這個大型的國際展覽逐漸帶出了「策展人模式」、城市即是展場的盛大規模,也建立起以藝術回應世界潮流的人文思想的場域。關於展覽中多元樣貌與大量的思想理論,可以明白藝術在此不只是賞心悅目,更具一種深度思考的特質。這對深具人文教養傳統的歐洲來說,直接提供了獨立的個體得以再次實踐一種自覺式的思想自由,以及相互談論議題的藝術世俗化現象
然而,這樣的現代藝術活動,往往冷落了帶有善惡分明色彩的基督信仰。好比說上一屆(2012)的美籍義裔策展人Carolyn Christov-Bakargiev,就直接在報章媒體上公開批評教會藝術,認為卡塞爾當地的天主教教會在同時期所呈現的雕塑展覽嚴重干擾了「文件展」,視它為一種權威的復辟。當然,雖說這只是那位策展人獨特的言論風格,但卻也說明了基督信仰與現代藝術之間的對立始終難以消除。在此前提之下,今年的文件展顯得極為不同,其原因便是那座帶有福音信息的方尖碑——《異鄉人與難民的紀念》(Das Fremdlinge und Flüchtlinge Monument)。
有福音性的當代藝術
創作這件作品的作者是出生奈及利亞的美籍藝術家Olu Oguibe。然而,我們必須明白,雖然Oguibe的父親在故鄉是一位曾經留學英國的新教牧師,但身為康乃狄克大學藝術理論的教授與藝術家,他卻對媒體表示自己並非一位宗教信仰者,這件作品也與宗教無關。雖說如此,他對此經文依然有著深刻的體會。他表示:「這個教導已超過兩千年之久,每個文化(卻還是)分享著對它的領會,以此呼應責任一事,就是對貧窮者與受壓迫人的照顧。耶穌甚至喜悅那不是做在他自己身上的善行好客(太25:40)。」
這段極美好的生活教導,以文字而非圖像的方式成為方尖碑存在的內在價值;由於信息出自耶穌,因此這鍍金的話語也已經超越了道德層面,在信仰的關聯中帶著濃厚的宗教性。我們可以這麼說,原屬於文化性質的生活教導,在此已成了一項基督之於門徒的誡命。
當我們探究藝術與藝術家的關係時,可發現創作者自身非洲難民的身份對照了美國總統川普在墨西哥邊界築牆的排他心態;而作品設置於卡塞爾購物廣場,也以消費文化碰撞著近年來在歐盟地區掀起的難民遷徙現象。在卡塞爾文件展以「向希臘學習」的尖銳策展主題之下,雖說「基督誡命」的高度能夠在歐洲社會的現實處境中衝擊著個人主義偏愛的個人安逸,但就如同Obuibe自己所說的,這件作品並不涉及宗教範疇,也因此,「基督誡命」僅只是隱而未顯的內在價值,無法在藝術的視覺張力中與人產生直接對話。
然而,關於社會接納外來者的理想美德,Oguibe在訪談中以卡塞爾城自身的歷史加以回應。在十七世紀末期時,地方侯爵接納了來自法國的新教難民,並協助他們於此建造屬於自己胡格諾派的卡爾教會。如今,這座歷史難民的教會依舊存在,它就位於國王廣場兩個車站之外的地方,並在卡塞爾文件展一百天的展覽期間,呈現了三位當代藝術家的作品。
當代藝術進入教會
卡爾教會裡的當代藝術展是德國宗教改革五百週年專題展覽「路德與前衛」(Luther und die Avantgarde)的延伸之一,並以「難民」作為教堂內展覽的主題。在作品彼此呼應之下,教堂重拾了黑夜燈塔的形象,再次表明自身該是受迫者的避難所等存在價值;並在非典型的藝術形象介入神聖空間之際,推促著信仰者深思何謂「教會」?其中,特別以Shilpta Gupta的裝置藝術,Thomas Kilpper & Massimo Ricciardo的藝術計畫——「逃亡物件」加以說明。
印度藝術家Shilpta Gupta
當民眾進入這間八角形教堂之後,直接面對的是從上垂掛而下的黑色麥克風團塊。上千支匯聚的麥克風不斷傳出交雜的低語,有時模糊,有時清晰;而前方的講道台旁,在黑暗中投射燈照亮的地方,放著一本翻開的銅雕聖經,並安放在發著紅光的加熱裝置之上。色光寓意了馬丁路德翻譯聖經時的火熱,而高溫則警示著「聖言」不可隨意碰觸的權威性。
Gupta對這組作品表示:「當這教堂改變成一個交會之地時,教會就如同一個充滿張力的信仰場域,我們能夠在此更加靠近那彼此錯身的多重世界。」
教會,因著這組作品的出現,更加聚焦在人的多樣性與「唯獨聖經」共存時的永恆辯證。因為人們「聽見」那懸浮而未固定的團塊麥克風的聲響,就像眾人各說各話的稍縱即逝,但那「可看的」鑄銅聖經,則帶著一個「永恆展開」的寓意。若我們進一步思想此作品與教堂之間的關係,會發現多重聲音象徵了教會裡不同社會階層的人們;而聖經的「永恆展開」,則是呼應著信仰實踐的基督徒生命:「人若知道行善,卻不去行,這就是他的罪了。」(雅各書四17)。
教堂中的「遺物」
在教堂樓上管風琴前詩班的位置,陳列了藝術家所收集的難民遺物,一一排開,供人有秩序地凝神觀看。這些不完整的物件如同破碎的生命檔案,它們呼應了「文件展」獨特的藝術形態,打破了人們傳統習慣對藝術的定義,挑起了人們「不解」與「再思考」的必要性。
而這些「遺物」其實更有教堂藝術的脈絡關係。作者表示,它們就是「具有生命危險的擺渡遷徙的無聲見證」,這恰恰對應著教會古老文化——「聖物崇拜」。雖說宗教改革積極的想破除信仰的偶像迷思,但在極度唯獨聖經、毫無偶像的胡格諾派脈絡中,這些「難民遺物」應當在Gupta的作品映襯下,將它們視為一種宛如「聖物」,但非崇拜之物的特殊存在。因為從社會不同面向聚集於此的信仰者,應當認真在乎難民議題,應當將「你們留我過夜、接納我」與「若知行善卻不去行,這就是罪了」綁在一起,而非因為個人舒適的安全地帶而對社會的某種現象視而不見。
未完待續的結語
藉由這次卡塞爾文件展與卡爾教會的例子,我們看見了社會有時需要借助現代藝術的介入,產生長時間的思想與關注,但同時也看見相同的議題在不同的場域中,其實有著消極與積極的差異,而這裡的「教會策展」,更是展現了豐富的藝術理解與信仰反思,讓人深刻體會這是一個群體工作後的成果。因為如此,當現代藝術進到教堂空間時,它就足以成為一座信仰與世俗世界的橋樑,積極地引人在藝術性的展演之中,明白基督信仰對世界的委身,並時刻提醒基督徒們,教會是在唯獨聖經的立場上,也同時是在多樣性的人聲之中!而如此活潑而非僵化的狀態,正是當今教會藝術事工的基礎前提。
感謝上帝,在這宗教改革五百週年的時刻,我們得以親見如此特別的教會藝術,不得不承認,「現代藝術」是讓基督信仰擁有另一種當代性的參與路徑!期盼台灣教會在面對自身社會之時,也能有這樣的文化事工,成為世代的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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