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面臨難題的信仰團體而寫
基督教正典中的第四卷福音書,我們習慣稱之為《約翰福音書》,有關耶穌故事的描寫顯然和其他三卷不同。不過,這樣的不同常被「約翰福音書是為了受希臘哲學影響的人所寫的福音書」,或者「約翰福音書是屬靈的福音書」這樣的觀點詮釋。也因為這樣的觀點,在「歷史耶穌」的重構當中,第四福音書常被認為是歷史性較低的資料,只能充作共觀福音書的補充資料。
不過,這樣的瞭解其實誤解了所有的福音書,因為沒有一卷福音書是為了紀錄歷史的耶穌而寫,每一卷都是為了自己信仰團體的靈性塑造而寫的,沒有哪一卷比哪一卷更具歷史性,也沒有哪一卷比哪一卷更屬靈。
那麼,身為讀者的我們又當如何解讀約翰福音書的不同呢?
我們在閱讀福音書時最好能從經文看見(或想像)一個信仰團體,以及他們共同面對的信仰難題;因為,作者在使用手邊的資料寫成自己的福音書時,心裡所想的並非別人(或未信者),而是自己所關心團體內的弟兄姊妹。如果我們能以這樣的角度來閱讀福音書,那麼這些文字將不再是冰冷的文宣,而是活在信仰與現實生活的掙扎當中有血肉、有溫度的人們的信仰告白。從這個角度來檢視第四福音書,我們便會將焦點放在它的經文與其他福音書的差異,並串連這些差異,試圖找出作者的意圖。
※接受道,得生命
若我們仔細閱讀第四福音書,便會發現作者從未使用「福音」這個字眼,來定義他的故事或耶穌的宣講,卻選擇使用「道」(logos);耶穌本身就是「道」,祂傳揚的內容也是「道」。因此,作者也不會使用「悔改、信福音」來作為對讀者的要求,反而是用「接受」、「信」耶穌(道)的表達。就像耶穌在8:31f對「信祂的猶太人」說「你們若常遵守我的道(原文是「你們若留在我的話裡」,就真是我的門徒)」;在一陣對話之後,祂卻對他們說「你們卻想要殺我,因為你們心裡容不下我的道」。
對第四福音書的作者而言,「悔改、信福音」並不足表達他對一個人成為真正屬於上帝的人的要求。因此,在20:31他清楚地載明他寫這卷書的目的,「記這些事,要叫你們信耶穌是基督,是神的兒子,並且叫你們信了他,就可以因他的名得生命」。「得生命」是作者對一個人得到救恩的描述,當然這生命是永遠的生命;然而,他卻拒絕以來世的觀念來瞭解永生。在11章讓拉撒路復活的故事中,耶穌和馬大有一段精彩的對話。當馬大抱怨耶穌的缺席導致拉撒路死亡時,耶穌對她說「妳兄弟必然復活」,馬大以末日的復活來回應,耶穌說:「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復活,凡活著信我的人必永遠不死。」這句本身就存在著讓人費解的矛盾,活著信耶穌的人必永遠不死,既然不死,又何必復活呢?顯然,耶穌這裡所指的生與死並非肉體的,也不是在今生於來世之間的對比,而是指「與上帝的關係」。這觀念來自創世紀第二個創造故事中,人違背上帝的命令吃了分別善惡的果子,這就是上帝命令中的「死」,指的是與上帝關係的斷絕。而相信這位既是復活也是生命的主,必定讓人出死入生,原本與上帝斷絕的關係,重新得到建立,並且從此之後永不再斷絕。
「信」/「接受」耶穌(上帝的道)才是讓一個人真正認識通往上帝的道路(14:6-7),也是讓人免於被定罪,反得永生的途徑(3:16-18)。因此,「上帝國」這個大量出現共觀福音書的詞彙,第四福音書只有兩次出現在第3章,並且以「重生」和「從水和靈生」作為看見、進入上帝國的要件。「重生」這個詞彙可以譯成「再生一次」或「從上而生」,由於前者是走在暗中(夜裡)的尼哥底母所提出,顯然不是故事中的耶穌所要的意涵,因此「從上而生」才是耶穌這裡所要表達的。「生」有兩層意義:(1)生者與被生者有相同的本質;(2)被生者屬於生者。作者所要強調的是:要看見並進入上帝的統治,藉著悔改、捨己這樣的想法太模糊,而是藉著水(洗禮)與靈「被生」的過程,讓信者擁有屬於上面的本質,並確認自己是屬於上面的。
※耶穌基督的特殊身分
這條「信」的道路之所以有效,是因為耶穌基督特殊的身分。第四福音書的作者選擇不以「童女生子」的方式來表明耶穌的獨特性,因為祂是在創世之前就已經存在的道,祂就是上帝,祂與父本為一,擁有上帝的名稱(I AM,ego eimi)。對於這樣的一位彌賽亞,作者拒絕沿用共觀福音書將耶穌描繪成被害的殉道者的受難故事;在他的故事中,耶穌主導所有事件的進行,安排自己的受難,讓自己可以完成「上帝羔羊」的任務。因此,在最後的晚餐會有「耶穌蘸了一點餅,遞給加略人西門的兒子猶大。他吃了以後,撒旦就入了他的心」(13:26-27)這樣奇特的記載;又在園子裡,當捉拿耶穌的人要找拿撒勒人耶穌,耶穌一說「我就是」(ego eimi),「他們就退後倒在地上」(18:7),但耶穌還是讓他們帶走自己。
第四福音書的作者不願按照當時許多人的方式來見證耶穌,而是以自己獨有的方式。他拒絕共觀福音書以兩大部分(前半段在加利利,後半段則是走向個個他的旅程)的結構來寫他的故事,而是讓耶穌來回奔走於加利利與耶路撒冷之間。其中歷經了三次的逾越節(這也是傳統上認為耶穌傳道三年的「根據」),每次都和「取代」的主題相關。第一次發生「潔淨聖殿」的事件,耶穌取代了聖殿(2:21);第二次餵養五千人(以及後續生命之糧的論述),耶穌取代了領袖們牧養的功能(第6章);第三次耶穌被釘於預備日羔羊宰殺的時刻,取代了上帝拯救的記號。
當然,寫出這樣一個非常不同的故事,並非只是為了標新立異、嘩眾取寵,作者還有一個十分重要的目的,就是:確立自己團體存在的價值,並與其他的基督徒團體對話。
※以愛為記號的團體
第四福音書是四卷福音書中唯一提到作者的一卷,雖然是在後續補充的21章,21:24提到為這些是作見證並記載下來的就是這位「耶穌所愛的門徒」。至於這位門徒的身份是誰?大部分的人直指使徒約翰,所根據的不是經文的證據,而是早期教父被轉載的證詞。也有人認為應該是拉撒路,因為「所愛的」這個詞彙第一次出現就用在拉撒路身上,拉撒路復活之後才有耶穌所愛的門徒這樣的用法。但這都無助於我們對這卷福音書的瞭解。愈來愈多的學者主張,「耶穌所愛的門徒」是產出第四福音書的信仰團體的自我認知,也就是說他們是傳承自「耶穌所愛的門徒」的耶穌所愛的團體。
這樣的一個信仰團體拒絕以「擘餅」(聖餐)的紀念儀式作為團體建立的基礎,因此最後的晚餐沒有擘餅、飲杯的吩咐,卻有著耶穌為門徒洗腳的榜樣,並吩咐門徒要彼此洗腳。儀式不足以作為信耶穌團體的記號,「愛」才能。「彼此相愛」才是耶穌所愛的團體的記號(13:34-35; 15:12-17)。
※和其他信仰團體的對話
這個愛的團體嘗試著用不同的故事與其他團體來對話。
首先,作者試著與耶路撒冷教會雅各的團體對話。雖然我們不曉得其中的過程是如何,不過耶路撒冷的教會在使徒的年代是由耶穌的兄弟雅各所領導,雅各殉道後則由耶穌的另一位兄弟猶大繼任;耶路撒冷教會可說是由耶穌的血親所把持。第四福音書則讓耶穌在十字架上時讓自己的母親成為所愛門徒的母親,讓所愛的門徒成了自己母親的兒子(19:26-27)。這樣的故事顯然要告訴雅各傳統的教會:你們固然有耶穌的血親上的權柄,可是我們卻是耶穌在十字架上所建立新的家庭。
其次,作者試著與彼得傳統的教會對話。這個對話出現在補充資料的21章,復活後的主三次問彼得「你愛我嗎?」,彼得三次正面的回答讓耶穌吩咐他「餵養我的羊」。許多讀者喜歡把這一段和耶穌三次不認耶穌做對照,但這樣的解釋顯然把耶穌與彼得的對話和下文切開,因為緊接著耶穌預言彼得所要面對的晚年之後,彼得將矛頭指向耶穌所愛的門徒,並問及他的將來,卻換來耶穌干卿底事的回答「我若要他等到我來的時候,與你何干?」這個故事一方面承認彼得在教會中特殊的地位,被賦予牧養的權柄(參考馬太16:13-20,彼得是建造教會的盤石,並被授予天國的鑰匙),卻在另一方面告訴彼得傳統的教會:你們的權柄不及於我們,因為我們是耶穌所愛的團體,有直接來自耶穌的應許。
另外,作者也試著與路加的團體對話。關於門徒領受聖靈的時機,他拒絕使徒行傳中五旬節的傳統。就在主復活當天晚上第一次向門徒顯現的時候,「向他們吹了一口氣,說『你們受聖靈』」。因為,就這個團體對聖靈的認知,聖靈的賜下並非讓人有說方言、行神蹟的能力;而是另一個保惠師,要指教門徒一切的事,讓他們想起耶穌對他們所說的話,並且帶領他們進入真理。
最後,作者試著和諾斯底的團體對話。活在當時二元論的世界觀裡,很難不用二元對立的方式來表達,光vs.暗、生vs.死、善vs.惡、靈vs.肉體、、、,「從肉身生的就是肉身;從靈生的就是靈」(3:6),「叫人活著的乃是靈,肉體是無益的」(6:63)。諾斯底的團體正是嘗試在這樣的世界觀裡說明耶穌基督,只是他們被稱為諾斯底正因為他們強調父(諾斯底的「上帝」是指非最高神的神祇們)的拯救必須藉著基督所密傳的知識(希臘文gnosis)來獲致,而不是耶穌替贖的死,因此諾斯底的作品既不會強調耶穌的死,更不會強調祂的復活。而第四福音書裡頭有如上述的表達方式,就深受諾斯底基督徒的歡迎。第四福音書的作者除了使用「道成了肉身」這個諾斯底基督徒難以接受的說法來和他們劃清界線之外,他更以諾斯底團體所敬重的多馬的故事來和他們對話。
作者除了在第14章提到多馬不「知道」耶穌要往哪裡去之外,更在20章耶穌復活後第一次向門徒顯現時漏掉多馬,讓多馬「不信」同伴關於耶穌復活的證詞。八日之後,復活的主再度顯現,要在場的多馬伸過指頭來「摸」耶穌的手,這個譯成「摸」的動詞在原文中是「看」,顯然譯者認為用指頭看不合理,才會譯成「摸」;但這樣翻譯反倒讓這個故事失去了它的原味。確實是有人用手指頭來看,那就是瞎眼的人!作者以這樣的描述來諷刺多馬所代表的諾斯底團體,說他們就像瞎子一樣,看不見耶穌死與復活的重要性。但面對這樣的團體,作者也藉著故事表現出不同信仰認知的團體之間應有的包容。當多馬拒絕相信同伴的見證時,這些門徒並沒有將他驅趕,反而耐心等候直到他親自遇見復活的主。
※說出不同的故事
第四福音書的作者在信仰的表達上不願拾人牙慧、人云亦云,更不願被馴服在其他傳統的神學觀念之下。他嘗試著說出不同的故事,以獨特的方式述說出自己獨特的神學見解,期待形塑一個他心目中理想的信仰團體,是一個以愛為記號的團體,是一個實踐認知的團體,是一個能夠不卑不亢來面對其他傳統的團體。這樣的團體即便在我們今日的基督教圈子裡也是少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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