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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品 > 新使者雜誌 > 第106期 過熱的伊甸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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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生活 |
莫忘今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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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尚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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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在教會所舉辦的第一次清明節追思禮拜的問卷中,我寫下了:「讓我重新打開塵封已久的快樂與不捨」。在那追思的時刻,偌大的禮拜堂裡,會友們提供的遺像中有一張學士照,想念他的應該只有一個人——就是我。
照片上的人名叫張文魁,為1989年將畢業而拍,而此刻坐在教堂的我距在台南一中的新生訓練中第一次見到他已隔20年。十七歲一無所有的我們,都相信只有努力念書,才有從社會底層翻身的機會,後來我們都因想習醫而編在同一班。1982年,我們都考上台北醫學院;從此,來到繁華的台北,開始追求我們的夢想。
※ 逐夢的歲月 到了台北,我南部腔台語尾音常有一個「ㄋㄧ」,他來自更南部的枋寮附近,所以又多一個音為「ㄋㄧ啦」,相似的口音、膚色配上「俗又有力」穿著的兩人自然「麻吉」起來,他157.5公分的身高配上平頭髮型,往往讓人誤以為是國中生,曾差點被請出教室,或許因為體認到有我這一號學柔道的壯漢當保鑣,是不錯的生存之道,從大一起,只要分組的實驗課,我們都同組,為了生物課要解剖昆蟲,曾在冬天晚上一起去打烊的傳統市場,抓冬眠的蟑螂,還差點被誤以為賊,是新鮮人最刺激的回憶。大二當我逐漸在台北活動開來時,因身高的自卑,他除了在班上搞笑以外,鮮少參加其他活動,多餘的時間都在大量吸收當時台灣風起雲湧的新文學、新電影、新搖滾,以及新政黨的各種資訊。
大三,由於我要減輕租屋的壓力,所以我就在與其他同學合租的公寓中,把餐廳再隔成房間,然後以低於市價的房租邀他同住,從此我們朝夕相處四年,晚歸的我發現他總在聽音樂、看書,所以他的文筆奇佳,我們這群人寫的情書都是經過他的潤飾,才安心投入郵筒的。由於他總會在寢室,大家有歡喜憂愁,他的床都變成公共空間,好像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誰都可以撲在他床上,和書桌前的他分享喜怒哀樂。雖然他沒有任何感情經驗,但是我要交往的每個女生都要和他討論,接受他由名著中讀到有關愛情的精闢分析。唯有一次,他異常的深夜才回來,一問之下,讓我第一次聽到「謝—長—廷」三個字,該晚他去參加選前之夜,雖然那次謝長廷競選立法委員卻最高票落選,但從此他卻帶領我走入黨外的世界,也因此後來我恭逢很多台灣民主化過程的重要場子。我才發現原來他小小的房間竟比我活動的世界大,因為他的引介,文學、電影、音樂風潮才正式變成我們共同的興趣。
後來課程逐漸加重,我的活動也少了,讀書疲勞、心情煩悶時,我就拎著吉他找他唱歌,尤其初夏的五月準備期末考,當時最常唱「就要揮別」這首教會青年寫的民歌,因為歌詞開頭就是:「五月的風,不要嘆息……」。黑暗時期結束,進入五年級,我當上全校電影委員會主席,他成為協助我撰寫影評的重要智囊,當時我很喜歡一部描寫二次大戰猶太人遭遇的電影「莫忘今生」的片名,雖沒看過,但將海報貼在我們住的客廳。在1987年又是夏天快來臨的期末考後,由於即將告別校園階段,進入醫院見習,我們4個同學彼此承諾「莫忘今生」而留下這張照片。
雖然他的母親也是教會的長老,但是因為國中後就負笈求學在外,因此對宗教逐漸陌生,即使在馬偕醫院實習,他仍鮮少到教會,因為他除了感情,生命中的一切都靠自己就很順利了,所以我就「警告」他,我已經開始改變對他的宣教策略,希望他遇到生病或災難,了解人的軟弱,讓上帝修理一下才會乖。
※ 終究沒有人接電話了 畢業後,到台南成大醫院接受家庭醫學科住院醫師訓練的他,簡樸如昔,連高中時代的班服都還在穿。當時我們都沒有女朋友,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惆悵,雖一南一北,因為寂寞,我們麻吉的程度有增無減。我常在星期六下午搭國光號,在暈黃的小燈下看著書、聽著隨身聽,在夜色中去台南找他,然後一起在路邊小攤暢談理想、藝文、國事與八卦,由於他短小親切,頗受歐巴桑喜歡,因此,也常詢問選擇精神科的我如何處理病患情緒的技巧。
這樣的生活維持到我滿30歲那一年的6月,當我遇見後來的太太,迫不及待請他來台北,認識(鑑定)一下這位當時還是普通朋友的異性。隨後,我的寂寞逐漸遠去,他也轉往新樓醫院擔任總住院醫師,工作之一是到工廠進行勞工體檢,當時我還特別詢問他「到處跑,交通上會不會有危險?」。我更在該年10月31日去看他新的工作和住處,那個晚上打地鋪的我,把這幾個月來所認識的這位女孩讓他了解,或許由於伸手不見五指的暗,我們聊得更起勁,我也窺知他更多殘留在心中當年我不知道的秘辛。
11月20日,電話中約好6天後,他來台北考專科醫師執照,我們再聚首。過兩天下午接到同學打電話,電視新聞播出,由於駕駛聯結車司機打嗑睡,於楠梓收費站追撞新樓醫院一輛院外體檢業務的公務車,司機、一名男醫師與六名護理檢驗人員當場死亡。電視上播出他的名字時,我先想會不會是別人穿他的醫師服,一直打電話找他,但終沒有人來接了,我笑他真會挑時間,11月22日是甘迺迪總統被暗殺的日子,他沒有女朋友,但有六個小姐陪著一起蒙主恩召。我懊惱著上帝一出手卻用力過猛,怎把他一下就召回去。
原本是他要來我住的地方,同一天卻換成我趁著還沒有人時,進入殯儀館退冰室見他最後一面,我握著他的手,頭上一個窟窿的他一動也不動,我按下快門,拍下我和他最後一次握手,他冰冷的手讓我知道熱愛生命的他真的走了。在新樓醫院進行集體告別禮拜,畢業證書上的學士照變成遺像。最後運回枋寮安葬,主理的牧師匆匆做完入土式,由於天色已黑,牧師要大家幫忙,手忙腳亂之中,我才發現,從沒料到替最要好的朋友所做的最後一件事,竟是雙手捧土將他埋葬。
我去他住的地方,找到一件他穿最久的南一中時代班服,幾本記錄著我們大學生活點滴的日記,上面有他娟秀的字跡以作紀念。當我又坐在如昔載著我往台北奔馳的國光號上時,一樣的夜色卻讓我安心的任眼淚不斷沖刷30歲以前生命中最充滿青春活力的回憶!
※ 難忘五月的風 他走後,再也不可能認識獲他強力推薦的女孩子了,我想一路賞花的歷程也該到終點,我選在對太太求婚前的一個周末,一樣的國光號帶我到枋寮,用這一張學士照找到他的墓,從日正當中起,我就坐在他的墳上,心裡一直說:「阿魁,我要結婚了!阿魁,我要結婚了!」,同時攪和著往日共同的快樂及現在的思念與不捨。直到太陽行將西下,我對他說:「你如果不贊成,再不起來告訴我,我就要下決定回台北了!」然後,1994年我獨自告別我的單身生涯。
他來不及行醫,讓我想替他當一個好醫生,然而,醫院、學校賦予我的工作越來越多,父母、妻子、小孩也讓我明白責任越來越重,30歲以後的我大多數的時候不會想起他,但當他去世的15年後決定為他的別世寫這篇文章時,「莫忘今生」的承諾,讓走筆至此的我,依稀聽到當年他的歌聲:「五月的風,不要嘆息;迷濛的眼睛,請別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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