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埔歸基督
日本人統治台灣後,將宜蘭一帶的原住民分類為:生蕃、熟蕃及平埔族三類。生蕃即是尚未開化,會「出草」獵人頭,還跟日本政府作對的族群;熟蕃雖尚未開化,但已歸順日本政府,這兩者都居住山區。平埔族指居住在噶瑪蘭(蘭陽)平原沿海,已接觸到漢人的文化,但還維持傳統信仰及習俗的族群。漢人進入噶瑪蘭平原開墾後,蔑視平埔族為蕃人,其實平埔族人性情溫和、憨厚,一點也沒有「蕃性」,生活習慣也已漢化,文化最大差別是漢人有文字,平埔族沒有。
1880年代,噶瑪蘭廳頭圍堡(今宜蘭縣頭城鎮)因港闊水深,航運便利,發展繁榮。平埔族噶瑪蘭族打馬煙社居住頭圍堡三抱竹庄(今頭城竹安里)沿海之地,以捕魚、農耕為生,因有設灶引水煮鹽之習,故以噶瑪蘭語中意為「煮鹽」的「打馬煙」(Tamayan)為村社名。
據胡文池牧師撰《憶往事看神能》記載,1883年(光緒9年),馬偕博士在噶瑪蘭平原傳教。打馬煙社原本信仰神靈、祖靈、山靈、鬼及惡靈,對外來宗教心生恐懼,族人間流傳著「死後會被基督教傳道師挖眼取心」的說法,基督教深受排斥。
後來頭目阿督被馬偕醫治牙病,聽道而決意信教,回鄉之後,更勸告族人除去偶像,領受洗禮。同時,阿督借用偕牧師的姓,改名為「偕阿督」,其後代也以「偕」為姓。祖母郭高阿憫的父親高良西(音譯)是平埔族打馬煙社的頭目。1883年,馬偕博士到打馬煙社傳教時頭目是偕阿督。雖然經過馬偕博士傳福音後,平埔族皈依基督教者為數不少,教會也盛極一時,但他們信仰不夠堅定,並沒有完全放棄祭祖靈的信仰及嗜酒的惡習。
打馬煙社族人性憨厚,後來進入噶瑪蘭開墾的漢人以欺騙的手段蠶食鯨吞,奪走他們的田園,許多族人不得不遠走高飛,往東岸更偏僻的南澳、花蓮等地另謀生路。
而外曾祖父高良西等部分族人,卻守住家產,始終沒離開打馬煙家鄉,因此他後來繼任為該社的頭目。外曾祖父身材魁梧,孔武有力,是捕魚、耕作的能手。他表情嚴肅,不苟言笑,是族人敬畏的頭目,也是一條鐵漢。有一天跟鄰居在海邊並肩垂釣,旁邊的釣友收竿時,不小心魚鈎鈎住他那副大耳朵,因為是釣大魚的魚鉤,不容易脫鉤,釣友就如同釣到一條大白鯊,持釣竿連同人一同拉回村內處理。換成別人,一定會疼痛得哀嚎連連,外曾祖父卻連吭一聲都沒有。
如此頂天立地的鐵漢,卻有他軟弱的罩門,就是怕老鼠,一看到老鼠,會嚇得臉無血色,落荒而逃。村裡有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頑皮少年,有一天外曾祖父在海邊釣魚,累了在草寮睡覺小憩,那小子就抓了一隻死老鼠,輕手躡腳放在他頭旁邊,然後站在遠處窺視,等著看老人家醒來後驚嚇的窘態。
果不其然,外曾祖父睜眼醒來,赫然看到一隻老鼠就在鼻孔下,嚇得魂不附體,一躍而起,衝進海裡躲避。這下子可樂了那少年,看到這一幕自己導演的好戲,開心得捧腹大笑,而且他不知死活,回村裡後還到處炫耀。外曾祖父知道原來是這小子搞的惡作劇,氣得七竅生煙,拎了菜刀便要找他算帳,嚇得那少年倉皇出走,逃到鄰村避風險,好一陣子不敢回家。
外曾祖父也是游泳高手,不是速度快,而是耐力強,可終日泡在海裡,不必上岸休息。有一次,他搭舢舨渡海到龜山島的回程,驟然颳起「颶頭風」,舢舨被打翻,船上的人全部落海。在狂風大浪之下,即使懂水性的漁民也都是載浮載沉,有人很快就滅頂了。外曾祖父卻能一手抱著一位不會游泳的親人,往岸邊游去。殊不知途中,遇到一位鄰居游到力氣將盡,向他靠過來,外祖父知道一定是想抱住他求救,有了戒心,但右手已抱了一個人,左手還鈎住一枝習慣隨身攜帶的雨傘,靠著雙腳「立竿游」,萬一再被那人抱住,必定同歸於盡。於是外曾祖父伸出雨傘頂住來人,大聲喊:「阿頭,不要靠過來,我手上已經抱一個人囉!」那個叫阿頭的鄰居也很夠義氣,果然撒手,沒靠攏過來,頃刻之間,就沉入了海底,外曾祖父最後平安地上岸。
■滄海失家園
據祖母的回憶,本來打馬煙的海灣很方便漁船停靠,沿岸有充沛的魚群,漁民每次牽罟(以船網魚拖到岸上),都是大豐收。祖母以玩笑的口吻說,魚多到婦人穿裙子下海後,上岸時抓緊裙襬,也會撈上幾條魚。當地出產鹽,村民就將多餘的魚用鹽水煮,熬煮後的湯就叫「魚露」,可當醬油用,是一種味道鮮美的佐料。然而後來對岸的頭圍(頭城)建築港口,影響海流的流向,打馬煙的沿岸從此日以繼夜被海流吞蝕。
祖母眼睜睜看到家園從沙灘、田地、房屋一層一層地被海水刮走,後來連族人的精神堡壘禮拜堂也被吞沒。1901年,馬偕博士逝世以後,北部教會為紀念他在宜蘭地方的傳道事績,曾捐獻一座石造教堂,設立於打馬煙。
高家十幾甲的良田及住宅,「桑田變滄海」,化為烏有。少數族人後來便併入徐春生牧師於1917年所設的頭圍教會(今頭城教會)聚會。不料,原本在打馬煙沉沒海底的田園,因為頭城一帶海流的轉變,台彎光復後,在頭城得子口溪竹安里海口右側又浮出海面,成為一片廣闊的沙灘地。頭城鎮公所相當用心,查出祖母及舅公的後裔地址,通知繼承她遺產的持份。
祖母的後裔有兩個兒子,兩房的子孫也派人實地勘查,雖然認為海埔新生地地段不值錢,繼承還需繳稅金,感覺不划算,但留下土地做為對祖先的紀念,還是具有意義,於是決定繼承。
可惜當我們備妥相關資料向鎮公所申請時,卻發現現存的戶口謄本上,祖母的名字與鎮公所的原始資料有一字之差,最後申請未果,該筆土地終於充公,劃為政府的海埔新生地。
■大足上女學
祖母郭高阿憫1879年出生於打馬煙,是打馬煙村社眉目清秀的公主,馬偕博士到噶瑪蘭平原傳教時,她還是4歲的平埔族小女童。
1883年馬偕博士在淡水砲台埔創設北部第一所女子學校──淡水女學堂,1884年3月開學招到學生34名,學生幾乎都是來自噶瑪蘭平原的平埔族少女。雖然有免繳學費、食宿及路費由學堂負擔的優渥條件,漢人的學生還是鳳毛麟角,少之又少。因為當時漢人民風未開,很保守,女子不得拋頭露面,且有裹足的習俗,無法接受女學堂必須放腳的規定,向來天足的平埔族少女則無此困擾。
祖母12歲時,馬偕博士到打馬煙甄選學生,因為她聰明伶俐,於是帶她到淡水女學堂念書。她歌喉很好,音感敏銳,馬偕博士總指定她領唱,帶全班同學唱聖詩。在教育封閉的那個時代,女學堂已採用西式教育授課。
記得我初中時,有一次溫習地理功課時,祖母站在旁邊告訴我,她也讀過地理,且以台語編成有押韻的口訣,一字不漏地唸了昔日各國的國名,讓我非常驚訝。
祖母身材高䠷、健碩。當時是清朝末年,漢人對婦女的審美觀仍然停留在欣賞女人裹足,走路要婀娜,體態要孱弱。平埔族女子有一雙大腳ㄚ,身材又高大,即使面貌姣好,也不會被視為大家閨秀。但這種審美觀恰與來台傳教的西洋人士相反。現今淡水真理大學牛津學堂紀念館珍藏的教會歷史照片中,女子的獨照鳳毛麟角,其中便有一幀是祖母的獨照,標註「郭牧師娘」,因為她的身材合乎西洋人、也是現代人的審美觀。
■信仰得傳承
我父親幼年失怙,在經濟拮据之下祖母還讓他就讀淡水中學(淡江中學的前身),接受宗教教育,而結婚的對象家母也是基督教世家的後代,外曾祖父曾新恩是台灣初代基督教傳道師。如今當我夫妻倆看到自己的3個兒子、3個媳婦及6個孫子同在一個教會服事時,不得不感謝上帝的恩典,揀選我們的先祖當祂忠心的僕人,也讓我們後代承受了福音的種子。
1975年初,大稻埕長老教會為慶祝設教100週年,籌備分設子會,在葫蘆堵台北市延平北路五段設立了「百齡基督長老教會佈道所」。因我結婚後在葫蘆堵購屋居住,當時擔任執事的我,就被推派為開拓先鋒。後來佈道所聘楊國保牧師牧會,升格為「百齡基督長老教會」,我被選擔任長老,及至屆齡退任。
這是上帝美好的安排,讓我有機會尋根,回歸先祖接受福音的土地,繼續承轉福音的傳播。
文章及圖片來源:<台灣教會公報>第321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