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是藝術創作的起源
2010年12月,88莫拉克風災後第16個月,位於南台灣一個山地部落的大多數災民入住到山下的永久屋,族人都感恩愛心者的救助與關懷,但面對新環境的生活適應和對原鄉的依戀,總是浮動著許多住民的心靈,尤其是一輩子生活在山上的部落耆老⋯⋯。
要離開長久居住的地方,決定遷移到山下確實很不容易,畢竟遠離了傳統的祖居地,深怕失去文化的根,仍是族人心中不安的主因。從山上的原鄉至山腳下入住所謂的永久屋,族人面對了許多生活中的疑惑與問題。是安置?怎會安置在「永久屋」?是遷村?怎麼有的族人沒有分配到永久屋?而沒有土地權的永久屋與原鄉之間的距離會不會因為政策而越來越遠?這對大多數的災民而言,確實留下了太多的不解和無奈。
一個午後,耆老在悶熱的永久屋前吟唱著:「原鄉部落的水,好喝的非常啊!沿著溪流起風時,是多麼的香啊!」那古謠和簡單的詞意,久久迴盪在我的心裡,也啟發我〈山上的風很香〉的創作靈感:
這些景 這些事
印記在風災肆虐的地土上
我想要上山
讓心靈隨風走往
傾聽靈魂心旋樂音的居所
在溪水詠讚的大地間
我要重新披上
哼唱原味氣息的風彩衣
在夢境中切記
山上的風 依舊香
〈山上的風很香〉我想傳達部落的心聲,即使住在新的聚落,也不要遺忘了造物者給予我們守護的原鄉,切記山上純靜的風和山林大地。我以宛如風的彩帶般的律動線條來構圖,上面繫著象徵原始的文化符號,以多個圓圈串接在一起,期許在視覺表達上有永不止息的意味。素材運用以淺雕木刻後,再選用淡暗的大地色彩繪完成,在畫面上清晰看出大量堆砌的線條,主要是想透過反覆於木板上雕刻的紋路,構成大地的輪廓和風的路徑,創作過程類似木刻版畫,只是刻完並繪上色彩的木板是成品,無須翻印到紙上。
從我接受神學教育接觸到西方藝術,開啟了我探索藝術的旅程,在學習過程發現,台灣原住民藝術與西方藝術一樣,許多圖像、生物、傳說故事,其實都是源自於大地的啟發,透過藝術呈現提醒人類必需學習體驗受造界的奧秘,如此才能傳衍與生態大地互動的古老智慧。我也認為,所有的圖像、紋路,都是視覺藝術的重要元素,而大地是一切藝術創作的起源。
※讓藝術與生活情境對話
88莫拉克風災後,面臨母親過世的打擊,我努力創作,想要從風災及母親離世的創傷尋找自己對未來的信心和新態度。以前常聽母親說:「現代的人們越來越不懂得尊重土地,從過去的山林砍伐、海岸破壞,迫使我們必須承受現在不斷發生的災難。」母親的離世,常使我生活無助,我才真的感覺到「心裡真的貧窮了」這句部落耆老傳說的話語。
〈百合花的啟示〉是我用來紀念母親的作品,畫面只有黑白兩色,乍看下很像木刻繪畫,但我以百合花及深淺線條紋路等符號勾勒出母親的臉譜,用白色粉彩筆繪一圈又一圈的線條來填補色塊,在寫詩及揮舞創作的「動作」與「力道」之間,我嘗試尋找讓內心產生舒緩的心情:
愛戀笛聲中目送妳
記得那季節
是風災過後的 景
是百合花盛開的 夏
因為看見妳的信心
我們充滿勇氣
面對艱困的重建路
百合花的啟示
一生守護祖傳居所
穿上屬天的善與悅
母親過世時,重建區的永久屋尚未完成,沒有機會讓她看到新生的部落,感覺很遺憾,部落裡有很多長者是在風災後過逝的,我想可能是因為離開了原來的部落感到焦慮,又對未來徬徨無措、憂心成疾所造成的原因吧!而自入住永久屋以來,幾乎每個月都有族人過世,此現象就有部落耆老表示「因為我們的祖靈都在山上,所以我們還是要回歸原鄉。」這句話也道出耆老對原鄉的依戀。
作品〈在有風的地方〉,是我回原鄉為母親掃墓時,下山途中在一處小溪流停下來,傍晚溫暖的風吹動著,我往山上看,小時候部落生活的情景,一幕幕浮現在眼前,對母親、對大地的眷戀,也不斷湧上心頭;我用溫暖的鵝黄色為底,刻畫出沈靜綠色大地與飄動的花草,讓作品帶我回到母親在山野間牽我手的兒時記憶。藝術創作本來就可以跟生活情境對話,從眼眸觀看的大地,產生存活的動力和新的視野。〈等待黎明的阿嬤〉這作品是描繪部落裡的一位阿嬤,天色微亮時,坐在窗邊開始梳妝準備,一邊披掛頭飾,一邊抬頭看天色,準備天一亮就出門去田地工作,我想捕捉阿嬤與老天對話的神情,也想構成溫馨又充滿生命力的氛圍。創作過程也讓我憶起小時候,最愛搶著躲進祖母的被窩裡,因為祖母總會說許多神話故事,我們小孩們常在聽完故事後才入眠,那些每天傳說的故事,其實都深藏著人與自然大地互動、對話的內涵,也是為什麼先人會傳說,一定有其重要的價值和生存哲理。
※開啟《紋砌刻畫》的天空
2009年侵襲南台灣的88莫拉克颱風,迫使許多人必須暫別遷離家園,雖然我們都無法改變災難的事實,卻可以在遭難之後勇於面對、創造新生契機,而我嘗試以釘根本土的藝術創作再出發,從母體文化的養分,與基督教的生態神學進行對話,也與自己失落的、祖傳的「古老智慧」對話。我將這創作風格定名為《紋砌刻畫》,靈感來自於排灣族語vecik這句話,排灣族稱圖像、紋路、線條、文字為vecik,動詞叫venecik,比如女子刺繡(ve-ne-cik)在衣服、頭飾上,男子雕刻(ve-ne-cik)在木器與石板上,而venecik的字根是vecik,是眼睛在衣飾、住屋、器具上看到的線條、圖紋等視覺藝術。我相信,這句話是排灣族人與自然互動時表現的「書寫」形式,而遇風災創傷的族人確實需要創造「現代書寫」形式來重建族人的生活美學。
《紋砌刻畫》包含了紋:即圖案、文字和線條,大地、山林、生物,都有紋路。砌:如石板屋疊砌的紋路、梯田疊砌構成的線條等。刻:如雕刻刀所雕出的紋路線條。畫:模仿變換季節所彩繪的顏色。我將這發想轉化在藝術創作上,強調來自紋、砌、刻、畫的原生力量,就如母語中傳達的:把屬於大自然的、屬於族群的圖紋線條刻畫出來。我想透過「紋」路疊「砌」雕「刻」「畫」色的創作理念與過程,延伸族人對vecik這句話的美學概念,也藉新的創造風格注入一個災後重建的力量和夢想。
我相信「道成肉身」與台灣人同在的事實,也一直認為藝術創作必須與進入人類生活的「道」對話,成為救贖與復活的象徵。造物主在每個受造界的生命中賦予「紋路」和「線條」,都需要「堆砌」需要「刻畫」才會多元、美麗朝向盼望的真理,這就是基督教信息在我的藝術創作過程所孕育的思維與態度。
我們台灣人真的需要與生態大地好好建立和睦的關係,她才會柔和的對待我們,《紋砌刻畫》的原意也是希望提供一個信仰省思的路徑,引述人類必須與受造界建立新的和諧關係。而我相信大地一直陪伴我們,藉著變換的季節浮動我們的心靈,約束與看顧我們存活的人生境遇,只是我們沒有好好學習聽聞大地的呼吸聲,體悟她的風吹氣息和對我們內心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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