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福昭，去年七月初走了，年紀不多，不過才四十五歲而已。

福昭，我一直是這樣稱呼他，早在他就讀於中國醫藥學院時，就認識他。在一九八○年代初期，那時我尚且在台東關山教會牧會，每年都會受邀去台中地區的長青學生團契作巡迴演講，中國醫藥學院的長青團契必定是其中的一站。他住在長青學舍，高大的身材，健談，喜歡跟傳道者談論信仰的事，對事物有特別靈敏的看法。

一九八四年，我從關山轉到嘉義西門教會牧會，才知道福昭的父母就是在嘉西教會，於是就更親近起來。他的父母有很好的信仰，對傳道者尊敬有加。

福昭醫學院畢業後，就到馬偕醫院來服務。我問他為甚麼選馬偕醫院？他跟我說：「我覺得到教會醫院服務，將最好的奉獻出來，就是在為『基督教』這個信仰招牌作見證。」我聽了之後覺得很受感動，除了給予祝福外，並期許他會好好地透過醫療服務作見證。

後來，聽說他在馬偕當住院醫師很認真，深獲好評，我很安慰。成為主治醫師之後，評語依然很好，我更安慰。

一九九六年五十歲那年的四月初，我因椎肩盤突出（俗稱「生骨刺」）需要開刀治療。我弟弟替我安排彰基神經內科和神經外科的醫師替我看診，他們都異口同聲說需要隨即開刀。我並不清楚開刀是個怎樣的情況，心裡只嘀咕著「該開，就開吧」。原本想就在彰基腦外科開刀，因為那裡有弟弟在，好照顧，且醫院裡也認識不少醫師，方便些。後來，突然想起福昭就是馬偕的腦外科主治大夫，又是自己教會的青年。於是決定詢問他，聽聽他的意見。

我打電話給他時，他要我上來台北一趟，說想看看我手頭上的資料。於是，禮拜二下午在新竹聖經學院教書後，我從新竹接淑英從嘉義搭北上的同一班車到台北。福昭開車到台北車站接我們，把我們載到民生東路華泰飯店請我們吃晚餐，然後就在飯店的餐廳看我所帶上來的各種X光、電腦斷層等片子。這真是一次非常特別的經驗，竟然是在餐廳看診！讓我想起一九八二年我在關山辦社區衛生教育時，邀請江漢聲醫師去演講，他聽到有一位菜販說不好意思來找他，江醫師隨即表示可以去菜市場的路邊攤看那位病人。就這樣我陪著他去找那位菜販，他在路邊水溝邊擺地攤，江醫師蹲下來傾聽著那個菜販雙手比來比去、指東指西的，然後江醫師給了他一些建議。那次給我的印象相當深刻，直到現在還是無法忘記有來自台北大醫院的教授是這樣子的可愛。而現在福昭是在飯店的餐廳替我看診，然後很詳細地告訴我整個病情，又怕我聽不懂手術，他拿起紙，開始畫了起來。

他畫一棵樹，有很多樹根。他說樹根就像神經叢，有的被石塊壓住了。然後又告訴我，開刀，就是將那壓住神經的石塊拿掉，但不會馬上好，因為已經壓傷，所以需要一些時間讓這些受傷的神經慢慢復原。若是越晚開刀，這些神經因為被壓太久，可能會爛掉，那時候就算是開了刀，也是一樣。

就這樣，我決定接受福昭的建議，讓他替我開刀治療，而淑英也同意這樣做。

五月十九日禮拜五那天下午，我接到福昭的電話說有一張病床，要我趕緊上來竹圍分院辦急診入院，他已經有交代急診室的一位張醫師，都叫他「阿昌」的，也是中國醫藥學院出身，且是在長青團契和神研班認識我的青年。於是，我將教會的事務交代妥當後，就搭當天夜車上來台北，依照福昭所說的辦好了入院。

五月廿一禮拜日上午，我們一起在竹圍教會參加主日禮拜，然後他開車載我到國賓飯店吃午飯，同時介紹後來與他共結連理的林蕙秋醫師跟我認識。吃過飯後，他突然跟我說：「盧牧師，本來要等到禮拜三才有開刀房，現在已經知道明天禮拜一有空間，是否要提早在明天禮拜一早上第一刀？」我聽了就說：「好啊，這樣很好，牧師娘禮拜一上來的時候，我已經開完刀了，她也比較不會緊張。」我們也約好不要讓牧師娘知道。沒想到他卻告訴他媽媽，而他媽媽很緊張，跑到教會來告訴淑英，說禮拜一早上就要開刀。結果淑英還以為我故意不讓她知道、騙她。因為悅文強力要求不要急著趕上來，等到隔天禮拜一上午悅文才陪著淑英搭最早的公路班車上來台北趕到竹圍，而那時我已經在手術房中了。

手術之後，福昭跟我說：「牧師，我替您做的手術非常成功，且非常完美。您可以放心。我的醫術現在已經接近『藝術』了。」他說從我的腰部剪下一塊骨頭，將之切成兩塊，分別補在第五、六節，和第六、七節之間，都沒有用釘子固定，而是剪裁得非常準確之後，敲打塞入剛好。他說的「我的醫術就是藝術」這句話我到現在還是緊緊記住，沒有忘記。四年前，萬芳醫院邱文達院長很關心我開刀後的復原情形，他也是腦外科醫師，特地替我安排做了個詳細檢查，結果證實手術後的復原情形相當完好。兩年後我再次去和信醫院請賴其萬醫師替我檢查一下神經傳導情形，他也是說OK，沒有問題。

我是在五十歲生日那天入院，兩天後開刀。出院後三個月，福昭和蕙秋決定在士林教會結婚，一定要我上來為他們證婚。我戴著頸圈在士林教會為他們主持婚禮。

往後，每當有人問我開刀治療頸椎的事，我總是忘不了福昭，介紹親朋好友去看他的診。每個接觸過他的病人，都會稱讚他是個非常好的醫師。

上來台北之後，我們見面的機會也比較多，好多次他提到想去外國進修的事，也談到馬偕醫學院設立的遠景。

有一天凌晨大約五點多，我突然被電話鈴聲叫醒，是蕙秋打來的。她跟我說福昭可能沒有希望了。我以為她和福昭吵架、說生氣的話，但蕙秋的語氣很冷靜。我問了詳情之後，隨即搭車趕去竹圍分院的加護病房探視，那時他已經甦醒過來。原來是在半夜中，蕙秋起來如廁，看到睡在身邊的福昭口吐白沫，本身就是馬偕醫院復健科醫師的蕙秋，直覺不對勁，趕緊將他送急診，竟然診斷出是腦瘤！這真是無法接受的事實，那時他才剛四十出頭而已。

往後在治療過程中，他們夫妻同心協力祈禱，懇求上帝再讓他多活幾年時間，上帝確實聽了他們的祈禱。這期間，非常特別的是那塞在腦內的腫瘤一直呈現出「停留」的狀態，既不移位，也不擴散。福昭逐漸恢復健康，甚至可以再出來看診，幾乎是完全復原的狀態。他要我替他寫介紹信，使他可以如願地再去加拿大進修，且在出國之前兩天還替淑英動手術治療雙手手腕隧道神經問題。

進修回來，他依舊忙著看診，但更忙著到處去見證上帝給他的大愛。有一天大早我去竹圍分院看他，他要我先帶領他和護士祈禱，我才知道每天門診之前，他一定要帶領跟班的護士祈禱後才看診。我真的沒有想到過去跟他談過宣教師在彰基、新樓、馬偕所留下在開刀房的故事——開刀前帶領開刀房所有醫護人員同心祈禱，他也依樣學習且還落實在他的身上。

我知道他腦袋中腫瘤還停在那兒沒動，也曾勸他不要太勞累，以免給腫瘤有了機會。但他卻認為所剩下的時間要好好掌握為福音作見證。

沒想到就在返國一年後，病情復發而無法抵擋。去年的七月初，剛好我病得非常嚴重，連兒童營事工都無法參與時，蕙秋突然打電話來說「福昭走了」，我卻只能回話說「我病了」。

告別禮拜的那天，我拖著虛弱的身體去參加告別禮拜，望著蕙秋和兩個稚齡的孩子，我有很深的感觸。我祈求上帝賜給蕙秋有堅定的信心帶著兩個孩子繼續福昭未完成的志業——用最好的醫療服務見證福音的信息。

(本文作者為台北東門教會牧師)

文章來源：台北東門教會http://www.eastgate.org.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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