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電影探討男女關係，婚姻與愛情、溝通與誤解、背叛與忠誠、冷漠與出走，有些電影將夫妻的吵架對白精準的在大螢幕上重現，著實令過來人拍案叫絕。事實上，兩性之間的爭吵，已經在文學藝術史上延燒了幾千年，無止無休。

但是，如果除去了爭吵和誤解，婚姻的主題還可以探討些什麼呢？因為當今溝通的技巧被運用得滾瓜爛熟，男女之間的差異也被研究得十分透徹，夫妻爭吵的方式和從前不同了。很有趣的，《45年》（45 Years）和《婚姻風暴》（Force Majeure）這兩部電影都用清淡如水的方式描述深厚的夫妻情感，在人格成熟、溝通良好、彼此接納情形下的婚姻，卻面臨稍一不慎可能擴及為毀滅性的裂痕。兩部電影也都用標註日期的方式，敘述短短幾天內發生的波折；兩部電影都以畫面勝過對白的方式，將婚姻中的隱晦和尷尬描繪得鞭辟入裡。

◆真正了解一個人太難

正如《45年》電影原著（短篇小說In Another Country）作家康斯坦丁（David Constantine）說：「你能夠真正了解一個人多少？即便你們已經結婚多年？」這部電影中的夫妻，6天後就要慶祝結婚45週年，他們的宴會邀請卡都發出去了。但這時丈夫接到一封信，告訴他，50年前意外身亡的女友，屍體找到了，在冰河之下，遺體完整。

女友是過去式，已亡故多年，這對夫妻又是互信、和諧的伴侶，但這件事卻使夫妻關係起了微妙的變化。丈夫先是不安的急欲確認自己之前交過女友的事實，妻子也表示諒解。但是，記憶力已經很不好的他，卻開始歷歷在目的描述事發當時的細沒有隱瞞節：河水非常清澈、女友與導遊的調笑使他醋意發作，他記得女友身上的衣著，可以認屍。

出遠門上高山去認屍？妻子以健康考量反對。丈夫的那段過去分明是刻骨銘心，種種輕微得不能再輕微的愁苦與悔恨，使夫妻間的談話總有一方起身去泡茶或託辭暫時離開現場，兩人間有著輕微的尷尬。

丈夫用很模糊的說詞，描述他與女友的關係，他說，戴個假的婚戒，他們對外只是「宣稱」為夫妻。

丈夫開始躲起來在閣樓上舊紙堆裡找東西，妻子感覺他隱瞞了部分事實。丈夫心事重重，開始編造藉口，平常宅在家裡的他卻單獨去了鎮上。

我們從妻子泡澡時的表情、背對丈夫時臉上的一抹遲疑看見了她的難，她難在既想要同理丈夫、支持他度過突如其來的衝擊，又想要丈夫能對她裸露整個的心靈世界，但丈夫卻保持了神祕。

◆能捱過40年的不多

妻子忽然窺見丈夫從未提起過的祕密一角，經營多年的默契立刻有了危機。當結縭45年的慶祝會舉行在即，妻子忙著確定宴會的場地、點心、音樂等細節，目的是為了再現締結婚約當時的人生高潮，丈夫卻一心只埋頭處理自己不可說的過去。

原來老夫老妻彼此不了解的地方還很多。妻子說：「同一年我的母親過世，你的女友過世，雖然當年我們還不認識對方，但巨大的傷痛為何我們卻從未曾向對方提起？」丈夫總是避重就輕不提往事，是生性不愛說話嗎？以前愛玩相機的丈夫，為何婚後卻幾乎不照相？還有，他們不生孩子的決定怎麼來的？

電影的每一幕都從遠處的靜景開始，是老人回顧的視野，有悠遠的意境，那是丈夫。但妻子忍不住要挖掘祕密，她偷偷爬上了閣樓，仔細看了丈夫所拍攝的幻燈片。她發現丈夫說謊，所謂只是「宣稱」為夫婦，其實當年意外發生時，女友已身懷六甲！難怪丈夫深埋這巨大的傷痛，從此人生如死了一半。還有，她問了最不該問的假設性問題：「如果當年她沒死，你會娶我嗎？」答案是，不會。這意味著，初戀最美，無可取代。

妻子凱特的信任全盤崩潰，只消問一句：「她的髮色和我一樣嗎？」就知道這45年的幸福婚姻都籠罩在一個已死亡的初戀之上，他們這45年來共同創造的回憶、所有的決定，都隱含著私密不能說的意念。過去以為很單純的，如今認知到都只為了彌補和重現丈夫傑夫的初戀，凱特感覺自己是個替代品，整個神聖的婚約都被玷汙了！

經歷兩人關係的最低潮而不被信任的傑夫力圖挽回，他活力充沛的做早餐、遛狗，危機使男人重新開始追求女人。那晚結婚45年的宴會開始時，傑夫、凱特很優雅的出場，傑夫致詞時感謝妻子不離不棄，說得聲淚俱下，然後兩人和諧、有默契地跳當年婚禮的第一支舞。在賓客的讚嘆和羨慕聲中，婚約還是會繼續持守下去，幸福的婚姻生活還是會繼續下去，凱特是贏了，畢竟她掌控全局。

但凱特心中已經有個破洞，似乎是難以填補的，戳破謊言之後，她的心冷了，難以回復以往的單純與熱情，全心的信任已經有了裂痕，她必須重新詮釋所謂「幸福」的婚姻。

◆說謊是個滾雪球的行為

瑞典電影《婚姻風暴》，畫面一逕的雅潔、理性、冷靜，雲淡風輕的敘事，衝突的核心是丈夫湯瑪士偶然的一個依著本能逃避危險的動作，卻讓妻子艾芭失去了信任。即使夫妻雙方都有溝通誠意，也願意修補裂痕，但男女有各自不同的「過度反應」，婚姻一步步走向破碎的邊緣。

故事發生在一家四口到法國的滑雪勝地度假期間，一場滑雪場為了控制積雪所做的小型爆破，造成了雪崩，眼看著快要淹沒整個露天餐廳，餐廳的人都在逃命，湯瑪士也本能的逃走，艾芭留在原地捉襟見肘的保護兩個孩子。不久發現只是虛驚一場，大家都回到座位，繼續吃飯。但糟糕的是，艾芭無法釋懷，她的情緒開始發酵，先是冷淡，繼而討伐。身為母親，任何時候她絕不會拋下孩子不顧，但一想到生死交關之時，丈夫會在一念之間自顧自的逃命，真是情何以堪！

艾芭對丈夫不時會撒個無傷大雅的小謊是熟悉的，她心知肚明，能一笑置之，但是當她感到「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臨各自飛」的難堪，她的心情開始沉重。因而，她要求丈夫承認事實，如果湯瑪士坦白自己的弱點，會讓艾芭比較有安全感。艾芭在與朋友餐聚談心的場合提起了此事，湯瑪士用說謊來護面子，搬出各種說詞來否認，直到艾芭播放了錄影，湯瑪士緊繃著臉繼續否認和逃避。

電影大量拍攝旅館長長的走道、通往雪地的電梯雍道、滑雪纜車，以及共用浴室時無言的夫妻二人，鏡頭安靜的觀看夫妻處在狹小的空間，那種無言而尷尬的處境。兩個孩子察言觀色，深深恐懼著父母會離婚，忍不住暗自飲泣。

◆男人是愛面子的英雄

艾芭說服湯瑪士，倆人可以各自行動，不要有罪惡感。艾芭單獨行動時遠遠看著家人，躲著哭。而湯瑪士有好朋友陪著，好朋友堅信男人有最佳的生存本能，逃命不是犯錯。當兩個男人自由地在山頂「用自己的速度滑雪」，畫面真是美，這好像就對照出男人有家累時的委屈。湯瑪士在山頂大叫。

回到旅館，湯瑪士一時找不到妻小，鏡頭帶到了酒吧裡許多男人正在集體嘶吼，瘋狂的發洩。終於回到家人身邊的湯瑪士，卻情緒崩潰了，嚇得艾芭急得要他振作起來。湯瑪士大哭不止，他恨自己，恨自己逃命的本能，他說自己也是男性本能的受害者。兩個一直擔心父母會離婚的孩子和父親抱成一團。這一刻，艾芭發揮了母性，勇敢取代了懷疑。

最後問題解決了。一家人去到濃霧瀰漫的危險區域滑雪，湯瑪士步步為營的保護全家人的安全。但艾芭卻在白茫茫的一片中失去了蹤影，湯瑪士隱約聽到呼救聲，將孩子留在原地，趕去營救妻子。鏡頭無望的停留著、等著，好像必須做最壞的打算了，這時湯瑪士抱著艾芭出現。

誰說男人不必當英雄？完成了英雄救美，夫妻間的陰影才消失了。

◆雪崩是難以預防的

在這部電影中的雪崩，是個隱喻。伴隨著滑雪場維護性的小型爆破，反覆出現的音樂是韋瓦第的〈四季〉，描述夏日雷雨的那一段。當純淨安詳的雪景或尋常無奇的生活片段，配合著這充滿危機感、節奏急迫的音樂，就形成一種「暗礁處處」的提示。這也是一種幽默，焉知婚姻中的小事件，不會形成大雪崩？

最後的一場戲，描述遊覽車司機很不熟練的開在下坡的危險山路，艾芭提出質疑，並且氣憤地率先下車。這時，艾芭的反應是自己下車，並沒有招呼先生和孩子。所以整個事件，就讓觀眾冷靜的看見人的求生本能是怎樣在運作？有沒有過度反應？回想故事中所有的爭執，重點都圍繞在要怎樣接納人的本性？既要能不過度反應，又要心理平衡，要對彼此的信任沒有隔膜，如何控制挖掘彼此心靈的尺度呢？

◆別問假設性的問題

這兩部片所涉及的婚姻問題，都如走在鋼索上，是一切只在平靜的底層波濤洶湧、表面上仍然幸福的婚姻。

原因之一，婚姻中的祕密和隱瞞、個人的神祕感，是某些個人的需要，卻也可能是雙方張力的來源。祕密會造成距離，卻又是需要受到保護的個人空間。究竟要不要挖掘陳年的秘密？祕密逐漸累積會成為婚姻的孤單與疏離，抑或成就兩個獨立又相容個體的舒適自由度呢？這是難題，因為婚姻中的平衡點是人人不同的，根本無法彼此參照、學習，總得各自摸索。

原因之二，觸及男人脆弱的內在是危險的，然而女人對窺探男人的內心世界永遠抱持強烈的興趣。心靈的祕密永遠是一股強大的力量，吸引女人去探索，但是男人袒露內心的方式，卻是隱密的、躲藏的。

原因之三，千萬忍住，別問假設性的問題，答案總是磨人、傷人，裸露心靈的結果，有可能成為留在婚姻裡的疤痕，即使老了也一樣。婚姻經營的智慧會不會也是一種意志力的考驗？因為有太多人性難以克服的弱點，考驗著愛情與婚姻。

跨越信任障礙的方式，或許真如電影對白所說，不是婚姻諮商可以解決的。兩人世界裡的糾纏無法提供真正的安全感時，建築每個人自己內在的工程才是第一要務，正如《45年》裡的凱特靜下來彈一曲發自內心的曲子，《婚姻風暴》中的夫妻各自去安排一段自己的活動。婚姻開始有轉機，總在心靈找到出口的時候。

文章來源：<台灣教會公報>第336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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