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與傳統：男人、女人、老人魚

在蘭嶼期間，沾了朋友的光，受邀登上一位阿姨的私人涼台，當時涼台上擺了一些剛從海裡捕捉上來的漁獲。聊到漁獲，阿姨靦腆的笑了，這是她的丈夫下海射來的。在蘭嶼，女人負責栽種芋頭、撿拾蟹貝，男人則負責下海抓魚。阿姨的丈夫屬於仙女系的家族，據說從族名就可以看出端倪，大約六十幾歲的男人，身材修長，穿上防寒衣，看起來精壯無比，體脂率近乎完美。

達悟族人將食用的魚類分成男人魚、女人魚、老人魚。分類的大原則其實不難：細皮嫩肉好入口的就是女人魚、肉質粗硬的是男人魚、最腥臭多刺的則是老人魚。身為一個外地人，在知道這種分類知識之後，聽到餐桌上的魚與自己的性別相異，吃起來總是覺得有幾分彆扭。

這種魚的分類知識，其實可以看出達悟族人對女性的尊重以及對傳承的重視：因為愛護女人，所以把最細嫩的魚給女人吃；因為重視傳承，所以老人自願食用不好入口的魚類，另一方面也顯現老人才有能力食用這些魚類，展示了歲月洗練出來的經驗與光榮。這些觀念，迥異於重男輕女的儒家文化，在兩性平權方面，達悟族人把漢人甩了好幾條街遠。

事實上，達悟族人捕魚十分節制，一雙蛙鞋、一副呼吸管、一支魚槍、一個網袋，就這樣下水，只抓能力所及的魚貝，一次下潛就是閉一口氣的時間，絕不多取一分。近年來台灣來的潛水業者以及少數的族人使用氣瓶下海抓魚，捕捉超出了自身所需的份量。達悟族的朋友笑著說：「難怪能抓那麼多龍蝦，好厲害。」這席話，絕對不是讚美。事實上，至今絕大多數真正的達悟男人仍是徒手下海，因為這不但是傳統，更是榮耀。

■生活與飲水：淺山、溪流、巡水源

跟台灣島上動輒數千公尺的高山相比，蘭嶼的山雖不深，卻也是達悟族人獲取資源的重要管道， 不管是水源、木材都需要取之於山林，海的民族，山裡的謀生技能一樣也沒少。在蘭嶼的某天上午，朋友帶我們上山「巡水源」，這對用慣自來水的台灣人來說，不僅新奇，更別具意義。

原來蘭嶼仍有為數不少的人是使用山泉水，一條細細長長的水管，從野溪的上游一路拉到家裡的水塔，水龍頭一打開，流出來的不是自來水，而是冷冽的山泉。自來水對當地人來說反而不是方便的選擇，我在蘭嶼期間，就曾遇上了自來水水壓不足以及無預警停水的困擾。

然而要照顧好水源並非容易的事，朋友說一個禮拜至少要上山兩次，才能夠維持水源的穩定。巡山時帶著一把長柄刀就可以輕裝出發，所有需要的工具，就地取材就有，不管是拐杖、通水條、補給品一應俱全。

雖說是淺山，但是仍然需要簡單的攀登、溯溪、跨越巨石，我們幾個城市來的肉腳，偶爾在濕滑的山道上或滾或摔或滑的四處亂竄，幸運的是上帝恩待我們，約一個小時後，安然抵達水源地。

巡水源的過程不僅需要沿路查看自家水管是否受損，到了源頭更可能會發現水流居然改道了！朋友家的取水口乾涸一片，只剩地下水滲入設計好的集水區，簡單清理濾水網上的枯葉後，我們幹起開挖河道的工程，觀察地勢及水流，搬動大小石塊設置小水壩，然後在砂石地上挖掘溝渠將溪水重新導入集水區中。

其實，不管搬石頭、通水管、清濾網、開河道、砍樹籐製作便利好用的工具等等，幾乎都是朋友一人獨立完成，台灣來的我們只能象徵性地在一旁協助。朋友在挖掘河道期間還不忘機會教育：不可以把水全部堵死引到自己的集水區，因為這樣一來別人家沒水用，當他們上山巡水時把水源堵回去，如此惡性循環反而不好。水，只要夠用就好。

這種追求天、地、人之間平衡與和諧的做法，對於習慣把全部資源視為理所當然一掃而空的現代人來說，又有多少人能夠傾聽入耳呢？

■祕密與哀愁：惡靈、大便、核廢料

來到蘭嶼之前，我試著在各式觀光地圖上尋找核廢料棄置場的位置，結果它就像一個不能說的祕密一樣在地圖上消失了！朋友說，蘭嶼當地耆老說核廢料是「核電廠的大便」，這個形容實在很貼切。說也沒說一聲，就把大便胡亂丟在人家家裡，像話嗎？

政府印製給觀光客看的地圖雖然假裝大便不存在，而當地人其實都知道到大便就藏在小蘭嶼對面的山陰之處。這裡剛好是距離前後部落相對遙遠的偏僻之地，開個專用港口挖個洞，就這樣把大便丟在人家家裡，超級缺德。

聽到當地的老人家講，那個誰誰誰啊，自從進了廢料坑清理，之後就生病了，無法工作、醫不好、也找不到人賠償。處於弱勢的族人，要如何證明生病跟輻射污染有關呢？有錢的電力公司聘請的「專家」，只負責「證明」生病與大便無關，找出關連不是他們關心的事。族人又有什麼能力反駁呢？

說到核廢料，其實還有一個故事，當初蘭嶼核廢場爆發大規模的抗爭，然而大便還是一桶一桶照運不誤，最後是所有族人包括老人全部穿上藤甲戰袍，到大便港口驅逐惡靈，他們朝著大便船拚命丟石頭，丟到船都不敢靠港，最後才讓大便不再繼續運進來。

這個故事聽起來其實有點悲哀，就像巴勒斯坦人只能朝拿槍的以色列軍隊丟石頭一樣。來到核廢料棄置場這天，有個工人正在幫核廢場的外牆刷油漆，台灣運來的大便丟在這裡，連牆壁都還要族人用傳統圖騰來裝飾。傳統的紅黑白三色，以及三角形波浪紋，透過族人的刷子，一吋一吋爬上核廢場的圍牆。這隱藏大便的圍牆，不配承受這麼神聖的圖案。

達悟族作家夏曼．藍波安在某一場座談會上曾說，他不喜歡談論核廢料的問題，每每有讀者問到這個問題就讓他心情很糟，他自己就是抗爭的元老，然而抗議這麼多年，談論也只是空談，實際上卻沒有任何改變。這讓只能「出一張嘴」的聽眾像被打了一記悶棍，或許我們都該想想，對於土地的關懷與熱情，除了茶餘飯後閒聊之外，是否真能有實際的作為來改變些什麼呢？不管是蘭嶼，或者是台灣，我們都虧欠太多了。

文章與圖片來源：<台灣教會公報>第327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