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生病了，毫無預警的

在外地求學、工作的這十多年，一直很害怕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她總是抱怨著，或生氣著。總是覺得這個不好、那個不好，擔心東、擔心西；或是很憤怒地說著今天誰誰又做什麼令人難堪或難受的事情。

每當面對這樣心中只有苦毒、悶悶不樂的母親，我便會想起宣教士李約，她在《祂展開翅膀》寫到的那位老太太：「面對自己的親族，我是一個非常笨拙的宣教士。這樣講並不完全正確，隱隱約約感覺哪裡有一點不對勁。事實上，在我心底深處，暗暗攪動著一股不安的情緒——也許我從來不曾愛過這樣一種人，甚至避之唯恐不及。這樣的人身上有一些東西，令我感覺畏懼：永遠好不了也壞不到哪裡的病痛、沒完沒了的訴苦、理所當然把你看作可以攀附的樹身，動不動就纏繞上來、腐朽黏膩的藤蔓裡，隱藏的是強韌不死的某種力量， 好像傳說裡的吸血鬼，以吸取別人身上的血液作為自身的滋養，其實在他們活著的外表下，生命早已死亡。」「有些人好像一根刺，專門用來提醒自己，看見自己有多麼軟弱。」

強大的不安全感與孤單吞噬著媽媽，她只好不停地找人傾倒，而我們每個人都只知道拚命地躲開、推開她，什麼也做不了。終於，她承受不住了，她的世界就這樣，瓦解了。母親再也不說話，不吃飯，也不睡覺了，她忽然陷入了一個沒有人懂的世界，擔心著不切實際的某件事，比如說欠了某人兩千萬元，一定要去還、在家裡焦慮地走來走去，念念有詞。她兩眼空洞，喪失了自理生活起居的能力。而我們所有人，因為這突然來的狀況，紛紛放下手邊的工作跟課業，在這近十五年的歲月，還不曾如此頻繁地「回家」。

■我的神、我的神，祢為什麼離棄我？

母親生病之初，碰巧遇上一位教會屬靈長輩的突然離世。兩人的年紀也相似，於是我總是無法不想著媽媽會不會也忽然間就會離開我們，幾乎被擔心與焦慮壓垮。

信主十多年，我從一開始熱切地為家人信主禱告，慢慢地變成「反正上帝總有上帝的時候」這般自圓其說的冷淡與逃避以對，卻從來不曾認真面對、學習怎麼「向家人傳福音」。這是頭一回，我拚了命又笨拙地向母親講福音，講信靠耶穌、罪得赦免、因信稱義，帶母親去教會，結果換來與尚未信主的家人的衝突、爭吵拉鋸。

我累極了，沒有力氣面對上帝，也沒有力氣思考，常覺得被神遺棄，深夜裡的淚水沾濕被襟，但除了禱告，我似乎什麼也做不了。我總是問上帝，我做錯了什麼？而上帝則好像隱藏在一層又一層的簾幕後，若即若離。

時間仍然在流逝，母親的病況時好時壞。醫生診斷出來的病名、開的藥方，對我而言並不算陌生，然而眼前的這個母親，對我來說卻陌生異常。我第一次深切地體會到，媽媽是個「陌生人」。我忍不住不對她生氣，我生氣她為什麼要找我麻煩，生氣她為什麼不能好好打理自己的人生與生活，生氣她為什麼不能自己洗澡、為什麼不煮飯洗衣……。憤怒背後，其實更多的是「難以接受」，離家十多年的生活，我努力地成長、獨立把自己長好，不成為父母的擔憂，然而一轉眼，他們老化迅速得難以想像。一回頭，我們長得比他們高大，也比他們有力，變成我們得要照顧他們。但是，我根本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啊！更大的掙扎在於，當母親不再是「母親」，她卻還是我的媽媽，無法切斷的母女關係。

■有人在為你禱告

我辭去了工作，回到老家照顧母親，練習重新成為這個家庭的一分子。我撿拾起母親所有無法打理的家事、學習跟她講話、聊天，帶她去散步、運動，理解那個我不懂的世界。慢慢找到跟「新母親」相處的新方式、當一個需要照顧媽媽的女兒，這些都是以前的我非常抗拒的事。但神好像讓我柔軟了下來，原本面對原生家庭而劍拔弩張、渾身帶刺的我，柔軟了下來。練習和醫生及父親討論用藥跟溝通、吵架不要忙亂地求神拜佛，同時承受父親無法接受母親生病，因而轉移到我身上的怒氣，以及對我身為基督徒的不諒解。

■我依然很累，而且抗拒禱告

那天，還是深夜，我上網收了信。從學生時期就熟識的姊姊，傳來了一封信，她說：「持續為你禱告，求神在母親的情緒跟身體上掌權！」在學生宣教工場的學姊則寫信來提醒我要練習放過自己、原諒自己。另外一位前輩則寫信來說，她「天天」為我的母親禱告……我想起那首剛信主時就會唱的詩歌：「有人在為你禱告，有人在為你禱告，當你覺得寂寞孤單，你內心將要破碎，要記得有人在為你禱告。」我淚如雨下，心中有說不出對神的敬畏，當我選擇放棄並生祂的氣，選擇背對祂時，神卻依然寬厚以待。

後來，神蹟並沒有出現，就像屬靈長輩的突然離世，母親的病情也依然不明，而我則終於在巨大的疲憊中，再度選擇遠遠飄向了他方。在與父親大吵一架後，背著不孝與不被諒解的罪名與指責，糾雜著一團混亂，重回了職場。來到了我一向不喜歡的都市、不喜歡的工作環境——福音機構。以往避之如蠍的服事與工作，此時此刻卻成了我急切需要的逃城。

■當為啞巴開口，為一切孤獨的伸冤

重回職場後的某天，我與那位屬靈長輩的丈夫，也是忽然喪偶的牧師同桌用餐。我一邊哭一邊向他說，我無法禱告，我沒有辦法替家人禱告，我覺得我在生上帝的氣。牧師說，他也是。平時為病人按手禱告便知剩下的生命歲數有多少時候，有著這般恩賜的他，面對自己的妻子身患重病長達三年卻不知不覺，他放逐自己長達半年的時間，萬念俱灰，不照顧身體、甚至不想當牧師了，他不想讓上帝使用，想狠狠地把這幾十年來蒙神呼召的牧師職分甩掉。

但上帝卻憐憫我們、用其他人的禱告，挽回、堅固了我們。談話的末了，牧師緩緩地說，聖經箴言31章8節記著說：「當為啞巴開口，為一切孤獨的伸冤。」我們替未信主的家人代禱，是替他們求，他們內心痛苦卻說不出來，因為還不認識神，不知道怎麼向神禱告，當為這些「啞巴」開口禱告……。

■照亮坐在黑暗中死蔭裡的人

在這個我不喜歡、正在努力適應而也深知是上帝預備的服事禾場中，一路踉蹌地走著、跌著，同時間，母親的病情卻出乎意料地平穩下來，我與父親的關係也達到一個不是相敬如冰但至少相安無事的平衡。雖然母親還是對人群懼怕、仍會忽然憂傷悲哭，我也知道她心裡的不安全感跟對未來的不安、對自己的無法接納，仍然是一顆不定時炸彈。

春天過去、夏天已逝，秋天隱了蹤跡，冬季的聖誕節即將到來。每年此時，我總會想起自己決志、受洗的那兩個聖誕節，想起每到此刻，我就重讀路加福音：「因我們神憐憫的心腸，叫清晨的日光從高天臨到我們，要照亮坐在黑暗中死蔭裡的人，把我們的腳引到平安的路上。」（路加福音1章78～79節）經過一年多在病榻旁與上帝拔河、照顧病人的疲憊，今年，就像當年第一次讀到這句經文時，心裡深處的無聲禱告，便是求神的憐憫從高天臨到我的家人們，照亮他們心中的黑暗，引他們的腳走到平安的路上，盼望神賜給我勇氣，能替他們「開口」代求……

文章來源：<台灣教會公報>第3277期

圖片來源：Serene 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