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人在農曆7月有一特別習俗就是「拜好兄弟」，在祭拜儀式中，還有一個特色：祭拜者將祭物擺在家門口，而不在家門之內。其用意是提供食物給冤死的「好兄弟」，吃完上路，不要停留，更別進入屋內，招來災厄。這祭拜儀式背後摻雜了多重的宗教、文化、歷史因素，可是其深層意義卻被掩蓋了。

■「好兄弟」是凶死的惡鬼？

凶死包含意外、戰死、被處決等，民間信仰視凶死者之魂於死後會成為惡鬼；而惡鬼是人間災厄、不幸的來源。因此，對於惡鬼，能鎮服則鎮服之，不能鎮服則籠絡、安撫之，總之「別亂」就好，否則禍患無窮，拜好兄弟即屬於此類。

這種鬼神觀最大的問題是：只問是否凶死？卻不問為何而死？照上述鬼神觀，抗日英雄如余清芳、吳湯興、莫那．魯道都是凶死，都要變成惡鬼。連林肯、甘地、馬丁路德‧金恩都是被人用槍謀殺而亡，豈不都要變成惡鬼？

我們不可能認為甘地等人死後會變惡鬼，因為我們知道他們高超的道德人格和理想，確定他們對人類的貢獻，也知道他們為何而死。但是為何台灣這塊土地上的「冤魂」，甚至是「英魂」，竟成惡鬼呢？要回答這問題，就要回到台灣400年來的外來殖民統治史，才能理解。

■「好兄弟」真實身分其實是……

台灣原本是原住民的台灣，後來的漢人是移民，漢人的社會主要是農業移民的社會。在移民奮鬥、資源爭奪、政治權力易主的過程中，造成許多人命喪失，其中無人祭拜者，就成了台灣民間習俗口中的「好兄弟」。若仔細探究，將會發現他們的犧牲對台灣其實具有重要的意義。

1.漢人移民的開拓者
明、清時期的閩粵移民，明明有「唐山過台灣，心肝結歸丸」的苦境，還是不畏懼魂斷黑水溝的危險，不斷渡海來台。當時的「海禁令」規定，渡航台灣者必須事先取得許可，密航者處以嚴罰；渡航台灣者不得攜眷，已渡台者亦不得迎接家族；廣東屢成海盜巢窟，因積習未改，其住民不許渡台。因此移民當中有不少是偷渡客，特別是廣東住民不許渡台，造成廣東客家移民都是偷渡者。偷渡者很容易受到「客頭」（就是人蛇集團的老大）的剝削，渡台悲歌說：「勸君切莫過台灣，台灣恰似鬼門關。千個人去無人轉，知生知死都是難。就是窖場也敢去，台灣所在滅人山。」

縱然如此，由於原居地的窮困，雖有上述「鬼門關」和「滅人山」的警告，依舊突破重重艱辛，渡海來台，尋找一個安身立命的家園。台灣漢人的移民在「六死三留一回頭」危險艱辛中，總算有「三留」活下來，「六死」中主要在渡海時死亡、登陸後水土不服病故及土地爭奪喪命等。這些人都曾在台灣開拓史流下血汗，做出貢獻，理應受到起碼的尊敬，只因有些死者沒有親人，死後沒人祭拜，竟成了「無主孤魂」，實在不幸。

2.官逼民反下的抗暴者
清帝國統治台灣時，對台灣始終很消極。由於清廷派來的官吏，素質粗劣，貪官污吏對台灣實施高壓政策，致使台灣人民在「官逼民反」下不斷發生叛亂，所謂「三年一小叛，五年一大亂」是最明顯的寫照。

在惡官高壓統治下的「反」，其實是對惡的反抗，官民對立中被殺的反抗者，不但被視為「凶死」，加上官方的定罪和污名化，抗暴者都成了叛亂犯。人民心知肚明，卻只能「啞巴吃黃蓮，有口無言」。

3.日本殖民統治的抵抗者
清帝國甲午戰敗，竟以台灣、澎湖為祭品，割讓給日本。消息傳至台灣，台灣先民為保鄉衛民而組成義勇軍，起兵抗日。其領袖有苗栗的徐驤、銅鑼的吳湯興、北埔的姜紹祖等。他們轉戰楊梅壢、竹塹，年僅20歲的姜紹祖在竹塹一役被俘，他寫下自輓詩：「邊戍孤軍自一支，九迴腸斷事可知，男兒應為國家計，豈可偷生降敵夷。」臨危不懼，自盡而亡。其高超志節，令人敬佩。義勇軍最後決戰於彰化八卦山。

吳湯興和徐驤率軍交戰，在猛烈砲火中，吳湯興壯烈身亡。其妻黃賢妹聞訊，投井自盡，雖被旁人救回，仍絕食7日而逝，其英烈至此；知名作家李喬以此為本寫下《情歸大地》，後改編成電影《一八九五》。徐驤加入南台灣義軍，多次殲滅日本軍隊，最後戰死斗六。

日本統治期間，大小游擊戰、余清芳帶領的西來庵起義事件及1930年的霧社事件，都可以看出：台灣壯烈的史詩是由他們斑斑的血跡寫成。他們是日本外來殖民統治下的抗暴犧牲者，豈可因為錯誤的鬼神觀而扭曲保家衛民、為義抗暴、可敬的「台灣魂」呢？

4.228事件的受難者
二戰後發生的228事件，台灣一代菁英，被國民黨外來政權有計畫地虐殺，並藉清鄉、白色恐怖和長期戒嚴，扭曲台灣人的心靈。無數的無辜受害者家屬，在無辜苦難後還背負莫須有的罪名，這是另一種長期的凌遲。

今天，除了指出元凶蔣介石，以及共犯結構，讓加害者接受公審，並負起歷史和政治的責任，還受害者歷史公道外，我們更要讓228的英魂成為台灣建國的奠基者。

■讓「好兄弟」重構台灣文化新內涵

回顧台灣歷史，除了追求歷史真相之外，更重要的是歷史的詮釋。長期以來，官方的觀點主宰了歷史的詮釋權。不幸的是，迫害者怎麼可能對加害歷史提出公正的解釋呢？只不過是合理化其迫害而已。因此，歷史的詮釋一定要以人民為主體，從受壓迫的人民出發，台灣歷史的主體性才會呈現。這樣的詮釋才能釋放出歷史的能量，走出扭曲、變形的歷史和鬼神觀，帶來民族的啟蒙和覺醒，凝聚國族意識，塑造命運共同體的國家認同。「好兄弟」的歷史面貌除了欲於斯土建立新鄉的奮鬥者，還有保鄉衛土的抗暴英雄，不分原住民、客家或福佬，更有新國家的奠基者228的英魂。

宗教與文化的緊密關係勿庸多言，解構民間宗教不合理的鬼神觀、宇宙觀，撥開民間宗教鬼神觀的迷霧，才能重構台灣文化的新內涵。否則，怪力亂神、迷信靈異橫行，這種文化內涵絕對是前現代的封建遺毒，對台灣進入現代是一個大阻礙。

祭祀行為中其實隱藏了台灣人的特質：對被扭曲、壓迫的冤魂或英魂，內心尊敬卻不能說，只好以「拜好兄弟」的宗教儀式來委曲地表達，這是外來統治歷史下的「不得已」。這種「不得已」透過歷史詮釋後，非但錯誤不應再延續，更要還原「好兄弟」歷史的真面貌，讓他／她們的血成為台灣歷史的能量，成為創造新國家的一股力量，就像殉道者的血是教會的種子一般。

讓今年的農曆7月不一樣，讓好兄弟進入我們家中，讓好兄弟說話，更讓好兄弟在台灣歷史的大宅院裡安身。讓他／她們的血灌溉台灣文化的新內涵。

（作者為台南神學院新約學教授）

文章與圖片來源：<台灣教會公報>第3209期